她這樣想着,被明晃晃的日光曬得睜不開眼睛,只隐約覺得膝蓋似乎擦破了皮,粗糙的沙礫摩擦着血肉,傳來難以忍耐的劇痛。
試着撐起身子,但是雙手都使不上力氣,腦子一片亂糟糟的嘈雜聲響,九月幾乎不能冷靜下來思考發生了什麽事情。
驀地聽見頭頂傳來清朗而熟悉的男聲,帶着濃郁的擔憂和關切:“你怎麽了?”
九月擡起頭,是池斐宇。一雙濃眉正緊緊地皺着,注視着自己的深褐色的眸子裏盛滿了詫異與驚愕。
回到夏宅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七點,因為行動不方便,池斐宇打了車送她到門口,又囑咐了幾句醫生已經說了不下三遍的注意事項,才目送着她進了院門。
天色已經暗了下來,院子裏亮着昏黃的燈,植物看起來影影綽綽,四周一片寂靜。九月又回頭看了一眼,池斐宇仍舊站在原地看着她。
見她回頭,他朝她揮了揮手,這才轉身離開。
九月一手提着消炎藥,一瘸一拐地走到大門前,還沒擡手開始敲,沈姨就從裏面開了門。
沈姨原本一臉焦急的神色在見到九月狼狽的模樣後瞬間變成了詫異與訝然,沈姨倒吸了一口氣,忙把九月迎進來,一邊接過她手裏的消炎藥一邊絮絮叨叨地念叨着“怎麽出去一趟還受傷了呢”。
九月垂着頭,看着膝蓋上血肉模糊的傷口不說話。
因為醫生做過處理,傷勢比起下午的時候已經好多了,池斐宇把她送到醫院的時候血止都止不住地往外冒,沙土混合着猩紅的血液順着膝蓋一直流到腳踝,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痛還是痛,不過也沒有那麽難以忍受。
學校自然是沒有去成,九月打電話向輔導員說明了情況,對方向她表示了十分親切的問候。
沈姨剛停下唠叨,突然就擡頭看着九月的臉噤了聲,翕動着嘴唇有些猶豫,似乎有話要說。
九月觸及到她的視線,立時了然,輕聲問道:“少爺回來了?”
沈姨點點頭,視線移到樓梯上,轉而悄聲對九月說:“見你不在家,臉色不太好,說讓你一回來就去書房找他。”
九月只覺得咯噔一聲,一顆心便猛地朝下沉去,先前的疲倦轉而變成了惴惴不安的情緒。
“知道了。”她點了點頭,拖着行動不便的腿朝着樓梯的方向走過去,沈姨要去扶她,也被拒絕。
傷口很深,每一次擡腿都會牽扯到肌肉,然後引發出細密而綿長的痛感。九月咬牙忍住,好不容易扶着扶手走到了書房門口,她沉下心來給自己打了好幾口氣才敢擡手去敲門。
連着敲了半分鐘有餘,房間裏都沒有傳來任何聲響,甚至門縫裏也沒有透出任何燈光,九月簡直有些懷疑夏尋到底在不在書房裏。
九月垂眸看了一眼樓下,沈姨正透過樓梯的縫隙朝她投來擔心的目光。她握了握拳頭,咬了咬牙才壯着膽子擡手去擰書房的把手。
門開得毫無聲息,書房裏一片漆黑,只有窗口透着清冷的月光,高大的男人站在窗口,正背對着門口看着窗外。他的脊背筆挺,淩人的氣勢即便是在一片黑暗中也顯露無疑。
九月聞到很重的煙味,嗆人的味道幾乎是撲面而來,令她差點咳出聲。
她扶着門框剛進了房間,就聽見夏尋喑啞的聲線響起來:“關門。”
他的話像是打開了某種開關一樣,九月感覺氣壓瞬間低了下來。逼人的壓抑感萦繞在心頭持久不散,她擡手關了門,連手腕都顫抖得不行。
房間回歸黑暗,九月站在門後吞了一口口水,小心翼翼地看着面前那個高大的身影。
他沒有回頭,只是垂首摸索了片刻。九月聽見打火機清脆的響聲,然後看見他擡起手,指間分明閃爍着忽明忽滅的火光。些許青灰色的煙霧映着深沉的夜色徐徐升起,最後消散在房間裏。
房間裏安靜到九月幾乎能夠聽見煙頭燃燒時發出的獵獵聲響,夏尋點了煙卻不抽,只是夾在指縫間,并沒有過多的動作。
很長時間以後,夏尋才出聲問了她一句——
“去哪了?”
聲音沉穩得不帶任何起伏,像是審問犯人一樣冷淡的語調。
“本來準備去學校,路上——”九月愣了一下,想要向他解釋,剛開口卻被打斷。
“我問你,去哪了。”夏尋加重了語調,似乎對她遇到了什麽事情并不感興趣,只是要求她彙報工作一樣向自己說明行蹤。
九月沉默了好一會,才啞着嗓子回答:“醫院。”
“和誰?”他又問,聲音依舊沒有任何起伏,卻又恍然藏匿着極深的戾氣。
“同學。”九月回答,呼吸不自覺變得沉重起來,和眼前的壓抑氣氛比起來,連腿上的傷口似乎都沒有那麽難以忍受了。
“是嗎。”他這樣說着,伸手摁熄了手中的煙頭,終于轉過身來,開始仔細審視她,語調清冷地開口問:“什麽同學會站在門口看着你回家?”
他的側臉被月光勾勒得近乎完美,但卻是毫無表情的一副面孔,平添了幾分冷淡與疏離。
他就這樣看着九月,她則被他這樣一番話驚得大氣都不敢出一口,但仍舊鼓起勇氣解釋道:“我們不是很熟。”語氣卻有幾分自己都說不清楚的猶豫和心虛。
夏尋又不說話了,只是這樣看着她,漆黑的寶石般的眸子晶亮無比,眼底卻沒有任何溫度。
九月動都不敢動,站在原地攥緊了手指,忐忑地回視過去。
“你還記不記得你十八歲那年,我對你說過什麽?”他突然出聲,語調輕輕地問出她,像是在回憶一件無關緊要的小事。
九月忽然慘白了一張臉,眼神中流露出明顯的怯意。她翕動着嘴唇,似乎想要說些什麽,卻最終只是看着他,然後沉默下去。
夏尋并不打算就這樣放過她,他微微擡高了聲調,又問了一遍:“記得嗎?”
九月完全亂了氣息,看向夏尋的目光中已經盡是驚怕。沉默好一會後,她終是聲音顫抖地念出聲:“不準……和異性單獨相處……不準……接受任何異性的示好……”
說到最後,甚至有了隐隐的哭腔。
記憶如同潮水般湧來,突然回想起的噩夢般的經歷令她幾乎無法順暢地呼吸。九月的雙手緊緊攥成拳頭,滿眼恐懼地看着眼前的男人。
“你是不是……”夏尋輕輕出聲,擡腿慢慢朝着她走過來,視線緊緊攥住她的眼睛,沒有半分偏移,“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他在她面前停下。
九月看着近在咫尺的他,驚恐地搖頭,眼中迅速積起一層薄薄的水汽。
“我不是故意的……今天的事只是巧合……”她央求着,晶瑩的眼底盡是屈從。
九月噤了聲,直視着他漆黑的雙眼,緊抿着唇瓣不敢說話,一張臉上寫滿了蒼白與驚懼。
她幾乎能夠想見自己的下場——或許會和三年前一樣,或許……比那次更嚴重。
“你看看……”夏尋彎下腰直視她的眼睛,漆黑的眼睛像是一汪潭水,寂靜無波,又極深,像是永遠看不見底一般,嗓音又是極度的魅惑喑啞:“你就是永遠都學不乖,總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惹我生氣。”
他捏住她的下颌,指尖在昏暗的光線下泛着些許青白。
一片沉寂的眸子裏終于迸發出隐隐約約的驚痛與怒意,夏尋皺着眉,緊緊追随着九月躲閃的視線,齒縫間擠出的音節決然而冰冷。
“有我還不夠嗎?還要去向別人搖尾乞憐?”他的視線從她受傷的膝蓋上掃過,他接着道:“在為自己找下家嗎?怕我不要你?”
輕飄飄的句子落在耳膜上,九月還來不及細細感受他過重的力道帶來的痛感,就感覺自己的心像是被什麽狠狠刺了一下,緊接着酸澀的感覺就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全身,她瞬間忘卻了身上的痛,只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他奚落自己。
“說來真是諷刺……明明你們母女兩個從來沒有見過面,性格卻是出乎意料的相似。”夏尋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視線從九月的臉上重重掃過,像是在巡視她的每一寸皮膚,眼神分明閃爍着某種不詳的暗芒。
“都是這樣的不知廉恥……”他的話像是從牙縫中擠出來,壓得極低的語氣裹挾着令人駭然的張揚怒意撲面而來,淺薄的月光灑在他的發絲上,蒼白得像是能夠結出冰碴。
九月瞪大了眼睛,看着他緊皺着眉向自己步步緊逼過來,一直到她的後背抵上冰冷的門板退無可退,他才停下腳步。
短短幾十秒,夏尋卻已經俨然換了一個人。他的雙眸逐漸呈現出某種猩紅的顏色,愈發沉重的呼吸聲像是某種困獸,顯然是憤怒到了極點。他低啞着嗓子開口,近乎嘶吼般對九月怒道:“你母親做出那樣見不得人的事情,連你也要步她的後塵,我養你這麽多年,是不是都洗不淨你骨子裏埋藏的肮髒?!”
九月完全被他的話震懾住,只瞪大了一雙眼睛,完全不知道該作何反應。她張了張嘴巴想要說話,最終卻只是徒勞地呼吸了幾口渾濁的空氣。
夏尋深吸了一口氣,似乎平靜了些許,但手上的動作絲毫沒有放松。他只是滿臉哂然地、嘲弄地看着九月,眼底盡是顯而易見的鄙夷。
昏暗的月光下,九月聽見他的聲音一字一句地落在自己心上,像是利刃一般捅出極深極痛的傷口——“看來是我錯了,原來不管怎樣你身上都流着那個人的血,無論我做什麽,都改變不了你卑賤的身份和放蕩的本性。”
一片死寂。
九月愕然地看着面前的人,分明是在罵自己,可他說的每句話,她都聽不懂。
什麽她母親?什麽見不得人的事情?
心中似乎有什麽答案呼之欲出,九月平複了自己的呼吸,聲音顫抖地問出聲來:“你……你認識我媽媽?”
她的母親在她出生的時候難産去世,就算是按時間推算,那時夏尋也才五歲而已。
到底發生過什麽?
夏尋只是安靜地看着她,卻不發一言。他看着她,漆黑的眸子裏似乎有什麽光芒一閃而過。他的唇緊抿着,透出近乎于青色的蒼白。
良久之後,他松開了手,眼底的情緒再度被濃重的奚落和厭棄所蒙蔽。
“莊九月。”她聽見他對自己說,“任何事都講究因果,你以為你現在所擁有的一切,都只是因為我九年前的臨時起意嗎?”
“你就從來都沒有想過,我為什麽會找上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