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淪落 - 第 45 章

又是一個年頭過去了,随着美金的一再貶值,主要做出口生意的工廠的生意越來越難做了,陳功的工廠也不例外,ALEX先生那邊的訂單量也沒以前多了。市場價格也一路走低,利潤越來越薄,尤其是山寨手機的出現,給了陳功這一行致命的打擊,那麽便宜的手機都帶MP3,MP4的播放功能,時興了幾年的MP3已淪為垃圾産品了,陳功預感到不轉型不行了。

當然錢還是賺了一些,不多,但比一般工薪收入肯定是豐厚多了。手上有了一點錢,想法就多了,陳功想一定要在兩年內轉型。

可是做什麽好呢?再換一個産品做就能化腐朽為神奇?這麽幾年的努力得來的結果也不過如此,陳功不禁有些洩氣了,他又回想起前些年所經歷的一次次不得不從頭開始的辛酸,不禁心生畏懼,他實在害怕那種令人身心疲憊的折騰,更害怕那種折騰一番後依舊不得不從頭再來的打擊。

唐先生已開始做自己的生意,他決定辭去德國那邊的工作了。唐先生足跡遍及世界各地,對國際市場總能提供有價值的參考意見。唐先生在德國認識了一個日本朋友,他對歐洲市場供應小五金産品,其實那些産品都是從中國購買的,日本歐洲這些發達國家是不可能搞這種費人力和材料的初級工業的,這既是目前還處于發展階段的中國的悲哀,也是中國的機遇。唐先生的日本朋友要唐先生幫他在中國找貨源,有些貨他直接發到歐洲,有些他還在日本再次加工,再把成品賣到歐美國家,或日本國內市場,要知道日本有一億多人口,市場也是相當地大,這種用沖壓機械叮叮當當加工的生産方式恐怕是日本産業工人不屑于做的,那就由中國工人為你們服務吧。

唐先生要到日本去一趟,他邀請陳功一起過去,去那邊體驗一下這種産品在國外的行情,沒準能對他的轉型思考提供某種參考。

陳功想,也好,趁着要辦護照的機會回去把身份證也解決了算了,這些年來一直顧不上回去辦個身份證,雖說沒碰到當年那種沒有邊防證、暫住證進不了關的麻煩,但也實在不方便,房子都是用蔡蔡的身份證買的,駕照也沒去考,讓馬小強和蔡芳芳當他的車夫,手頭上有張銀行卡還是蔡芳芳給他辦的,他也只能刷刷卡,在ATM機上取一下現,櫃臺業務都不能辦。

陳功又一次回到了闊別多年的家鄉縣城,村裏老家他是不用回了,家裏已沒有任何人,老房子早就讓姐姐去處理,但處理不了,鄉下的房子不值錢,沒人要。城裏房子那麽貴,人們為了找活路還拚死拚活往城裏擠,鄉下生存壓力小,但沒人願意呆在鄉下。陳功本來想把戶口什麽的花點錢遷到特區算了,但又一想,他真會把那裏當成了自己永久的歸屬地嗎?不會,他總感覺他在那裏只是一個匆匆過客,沒有在那裏生根發芽的想法,有時候他想,這一輩子最終會在哪裏落腳呢?他為這個問題困惑不已。

唐先生說:“天下的好地方多得是,你多走走,多看看,你有能力在哪裏立足,那裏就是你的家園。唐先生把歐洲拍的照片給他看,他為歐洲的美景沉醉。他對唐先生說:“難怪你不當中國人要當德國人,那裏太美了。”

唐先生說:“中國美的地方還少嗎?我的老家就很美,我也看了你在老家拍的照片,也美得很,特別是春天麥苗青青,油菜花開的季節,不也很美嗎?”

“可是為什麽我很難感覺得到呢?我出生在那裏,總想着往外走,往大城市走,到了大城市,我還是感覺不到它的好。”

“中國現在處于高速發展階段,人們的追求目标單一化,唯利是圖,人們沒有安寧的心境,沒有了閑情逸致,哪能發現美呢?物質生活是豐富了,但個人的社會保障沒有跟上去,人們的生存壓力越來越大,雖然勤勞,可對未來又沒有信心,到處都是殘酷的競争,人們之間彼此不相愛,生活怎麽能美好起來?在中國吃得好,玩得好,任何國家的享受都不如中國,但我不後悔成為歐洲人。”唐先生給陳功舉個例子說:“國外海關行人過境通道,對自己國家的人都有優先通道,但中國沒有,我陪外國人來中國辦事,海關的人看我是中國的人長相,态度就明顯比對和我一起同行的外國人差;還有,這麽多年了,我們有些毛病還沒有改變過來,可能是我在那邊呆習慣了,我在這邊過馬路時,有幾次差點被車撞了,開車的司機還惡狠狠地罵我‘找死’,歐洲那邊是車讓行人。中國有中國的國情,人口多,硬件還跟不上,這都可以理解,但是動不動就罵人,惡語相加,人們之間怎麽就一丁點友愛也沒有呢?這兩年我在這邊呆的時間不短了,發現社會底層同胞們的生活還是相當不容易,那些沒有暫住證就被活活打死的惡劣事情不止你一個人給我講過,比這更惡劣的事情我也有所耳聞;你告訴過我你以前進關不可思議的遭遇,可是在歐盟十幾個國家內都可自由進出。當然,那邊的國民普遍尊重國家法律和社會規範,但首先還是國家和社會對普通民衆的尊重。西方發達國家在過去的發展階段中肯定也有過黑暗的歲月,但他們那一頁翻過去了,中國遲早也會翻過這一頁,變得真正文明起來,但我先溜了,當了逃兵去享受別人付出過代價和努力而換來的文明,當然為此我也付出了代價,我離開了自己的祖國,一輩子也沒有進入到別人的主流社會中去,永遠是一個邊緣人。”

陳功說,我在自己的國家,還不是邊緣人。唐先生說,你努力,也能做出像我當初那樣的選擇,達到我目前的這種自由無憂的狀态;你更努力,不做出我那樣的選擇,在自己的國土上和自己的同胞一起奮鬥,徹底改善自己的生存生活條件,通過自己獲得你想要的生活,這就更有意義了。多一個人能這樣達到自己的目的,這個民族就離文明和真正的富裕就更近一步了。

陳功想了半天,算了,戶口還是繼續丢在老家吧,哪天都好了,在哪都是一樣;好不了,在哪都好不了。

他去公安局找到莊強兵,莊強兵看到陳功狀态今非昔比,勉強認了他這個老同學,打了幾個電話,再加上陳功委托莊強兵一起宴請了幾個人,辦得非常順利,加急辦理,半個月後就能弄好,到時候護照也一并辦好。

半個月後重新獲得身份的陳功想起了昔日的艱難,他琢磨道:當我最需要方便的時候,寸步難行,如果當初一切事情都像現在這般容易解決的話,早年的人生之路是不是會走得輕松一點?人生中所有幸福的感覺就是被那些艱難的人生路途一點一點地扼殺掉的,當你付出了全部的辛酸和汗水,終于開始走上比較平坦一點的路途上時,你最多只是松口氣再輕輕嘆息一聲,你無法感到真正的幸福。條件是改善了一點,但失去的更多,愛情沒有了,激情沒有了,年華已逝,人生的樂趣越來越少了。他随便看了一眼那張自己的身份證後把它扔進了提包裏。

陳功和唐先生應唐先生的日本朋友小林先生的邀請,準備去日本考察十天半個月。日本的簽證不是很好拿,陳功也不急,陳功在争取拿到簽證的日子裏準備學點日語。他在視頻網站上下載了日語影片看,二百多集的中文字幕日語發音的《阿信》看下來,日語沒學會多少,倒是被劇情感動了。日本上世紀二十年代多像這些年來的中國啊,阿信的姐姐在血汗工廠勞動,染上職業病後凄慘去世,這多像這些年他所看到的珠三角,長三角的某些打工妹啊,他想起了他和劉波曾工作的那家工廠裏那些連站十幾分鐘都會暈倒的女工;想起了曾經報道過的一個打工仔,連續工作近二十個小時後吐血,還掙紮着去打卡,最終因過勞而死;想起了自己的姐夫……日本終于走過了那艱難的一頁,變成了文明的工業國家,阿信後來的人生也随時代的發展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這一頁我們也會走過去的,以後總會變得好一些吧。”陳功想,意志一定不能垮,堅持,堅持,再堅持,總有雲開見日的那一天吧。

過了些日子陳功終于拿到了赴日簽證,陳功抖擻精神,和唐先生赴日尋找商機。臨走他交待蔡芳芳看好工廠,蔡芳芳說,你還不放心我?

小林先生的生意經讓陳功開了眼界,別小看那種不起眼的五金産品,很多人以為沒有多大技術含量,可這種不起眼的産品遠沒有電子産品競争那麽殘酷,且利潤并不一定低。只是傳統簡陋的作坊式作業使制造和貿易割裂開來,經營線拉長了,利潤就攤薄了,尤其是制造那一環,利潤被進出口那一環占去太多。“香港好多寫字樓裏一個小單間開個貿易公司,在海外拿到訂單,讓中國珠三角的小工廠加工,付一點低廉的加工費給這些小工廠,轉手一出口就能賺取大量利潤”小林先生說:“我們日本大多是從香港,臺灣商人那裏進口。”小林先生的意思是他想直接從中國的小加工廠進貨,那樣他的利潤空間就更大了,但前提是這種加工廠具備和他直接交流及按他的要求進行出口操作的能力,他向老朋友唐先生請教如何找到這樣的夥伴,唐先生向他推薦了陳功,表明陳功有意進入這個行業發展。

“我們日本的設計和國際營銷,你的加工制造,那将是珠聯碧合的完美合作。”小林先生說。

陳功心想,如果我弄個這樣的小五金加工廠并且我自己做海外營銷呢?這一點在中國大陸的電子産品領域裏可早就實現了呀,他陳功現在賣MP3不就是自己拿海外訂單嗎?當然陳功不會把這個想法直接對小林先生說,人家的目的就是要你死心塌地、老老實實地做制造這個環節的辛苦活,出價比那些具有極其豐富的中國大陸市場經驗的港臺商人高一點點就以為對你很不錯了。

陳功口是心非地說:“我明白了,我回去考察一下這一行業,如果我有能力進入這一行,我會按這個思路來考慮我們之間可能的合作的。”陳功想,回去後得集中精力來辦這樁大事。

然而,陳功從日本回來,剛到廠裏辦公室,杜美就來告訴他,廠裏出了一件大事。杜美對他說,肖小紅走了。陳功沉默了一下,說,知道了。杜美問,你知道為什麽嗎?陳功問,為什麽?

“肖小紅被文勇那個了……”杜美說。

“被哪個了?什麽意思?”陳功追問。

“強奸,強奸,被強奸好多次了,她不敢說,前些天我發現她嘔吐,想到近來她有些不正常,我一再追問她,她才告訴我真相,好長時間來,在廠裏,文勇只要逮到機會就強奸她,我發現情況不對問她時顯然是已經懷孕了。”

“文勇那王八呢?報警,報警,快,快”陳功氣得語無倫次。

這時蔡芳芳過來了,她叫杜美先出去,她和陳功談一談。“這還有什麽好談的?”陳功冷冷地說。

“你要冷靜!肖小紅的家人前幾天趕過來了,他們把肖小紅帶走了,你永遠也找不到她了。”

“他們就這麽輕易地走了?”

“文駿拿出了四萬元錢,條件是堕胎,不追究。他們同意了,當天就去堕了胎,拿了錢就走了。”

“我要把那王八送進監獄!”

“為什麽要這樣感情用事呢?他們家已經被收買了,當事人都不追究了,就憑杜美這個局外人的一面之辭能告下來?事情已經發生,不可挽回,你把文勇送進監獄又有什麽用?再說你也辦不到,事隔這麽久,強奸的證據到哪裏找?他們家拿到四萬塊錢的補償已是最好結局,你好好想一想!”

陳功無力地癱軟在座位上,痛苦地閉上了雙眼。他自責,他悔恨。他總以為自己不是黑心老板,已經很善待工人了,可他的工人在他的工廠裏遭到如此不幸,他沒有盡到保護的責任,他開的是一家在管理上漏洞百出,讓惡人恣意行惡的破爛工廠,他害了那個可憐的不幸小姑娘,她還那麽小,今後她豈不是要在痛苦中度過這漫長的一生?

他走出辦公室,來到車間,看到工人們像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似地忙碌着,蔡芳芳說消息沒有走漏,除了杜美車間裏沒有其他人知道。杜美發現了問題直接找蔡芳芳商量對策,蔡芳芳說她來處理,她通知了文駿,文駿起先想把小姑娘哄去做人流後再轟走,杜美及時想辦法通知了肖小紅的家長,這讓文駿恨得咬牙。

杜美看到陳功來到車間,用充滿期待的目光看着他,他讀懂了她的目光,他痛苦地搖搖頭,她的目光充滿了對他的失望。他無法面對這種目光,自責地捶了一下頭,看着他如此痛苦如此無奈,她的目光又充滿了關切。此時無聲勝有聲,他們已能讀懂對方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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