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三十日,我在報紙上看見了北平、天津相繼淪陷的消息。
我立刻打電話回家,詢問情況,是我母親接的電話,她的情緒不穩,說道我們家與天津的親戚失去了聯絡,根本不知道他們有沒有南下,我聽着話筒裏傳來的雜音,像是姥爺在高聲喝罵,又像有許多人匆匆忙忙地跑過,如同驚雷聲。
我母親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是:“留在林家吧,別回來了。”
話畢便匆匆挂了電話。
我不知道家中發生了什麽變化,心急如焚,連着好幾日茶飯不思,精神不振。
期間,上海市各界抗敵後援會發表告全國同胞書,舉行集會,華北危局已到最後關頭,全國上下一致擁護蔣先生應戰主張。
進入到八月後,天氣更加酷熱,連盆栽的葉子都焉焉地垂下來,整日無精打采,我更是以肉眼可見的狀态瘦了下來,這下不用刻意也能穿進以前的裙子了。
我一直住在林家,與林家大舅也有幾次碰面,他态度始終親和,完全把我當成自家人,毫無芥蒂,因為他至今未婚,所以林家傭人便将我當做女主人,我可算見識到了林諒自小生長的環境,難怪培養出以前任性妄為的小少爺。
自上次我們約定後,林諒再沒提過參軍的事,不知是不是被他大舅壓了下來,但我知道他雖然看上去潇灑自在,主意一天一個變,但真正決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改變。
上海的局勢,也随着夏日越來越嚴峻複雜。
據傳聞,日軍士兵強行闖進虹橋軍用機場,被中國軍隊當場擊斃,由此引發了一系列沖突,我不知真假,直到林家大舅偶然提起,近日叫傭人多儲備食材,并令我與林諒減少出行,這才明白嚴重性。
晚上,我縮在林諒懷裏,一直睡不着,腦袋裏翻來覆去地想着未來,自從一九三二年簽約了《淞滬停戰協定》後,局面對我方大大不利,無法在上海駐守軍隊,只能任人宰割,雖說我們躲在了租界內,卻也未必安全。
我聽見林諒沉重的呼吸聲,他也沒有睡着,應該和我在想着一樣的事,半晌,他開口說道:“阿檸,我送你去香港吧。”
“為什麽?”
“萬一戰争爆發,這裏就是戰場,我沒有把握保護你,至少香港現在很安全,你可以從那裏乘船去美國。”
“你幫我把退路都想好了,可是你呢?你有退路嗎?”
他的聲音泛出一絲苦澀:“只有确保你平安,我無所謂。”
我想到以前的事,眼裏泛起淚意:“我家人曾經也想讓我去香港,甚至威逼利誘,最終被我勸服了,我不想一個人孤零零地去異國他鄉,就算是死,也要和你們在一起。”
也許對于這個選擇,不同的人會有不同的看法,覺得命最重要,起碼保全了自己,就還有未來。
但是,失去了一切至親摯愛,懷着一腔對敵人的憤恨,最後失去了原本的自我,活着又有什麽意義?
死是最簡單的事,難的是活下去,我承認自己很懦弱,并不想承擔一切後果。
“就讓我留下吧,也好當你的後援,不用你分心來保護我,我來承擔決定的後果。”我知道林諒最受不了我撒嬌時候的樣子,遂放軟嗓音請求,“好不好?”
他撫着我的長發,縱容又無奈地暫時同意了,但要我留在林家,受他大舅的保護。
對我而言,只要能留下,一切都不是問題。
我決定留下後,與林家的管家學習了一些事務,他教我如何操持家務,貯備各色東西,以及算賬之類,我的空閑時間全被占據,整日卻充實起來,沒空想那些傷感春秋的事。
随着日歷一張張被撕去,日子臨近十二號。
清早起來後,外出采買的傭人驚慌失措地跑回來,難掩激動之色:“外面!外面!外面來了好多軍隊!”
一聲碎裂的聲響,林景昌沒握住茶杯,落在地上摔了個粉碎,他面色陡然轉冷,字字如鐵地發問:“日本人來了?”
傭人又哭又笑,狀若瘋癫:“不是!是我們的軍隊!黑壓壓一片,全部都是!”
我與林諒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見了光彩,長久以來的壓抑化作力量,我們太需要這樣的意外之喜了,只要上海有了我方軍隊,就是一切的底氣!
同時,我也明白,上海的戰争看來是不可避免了。
或早或遲,都将有一場鏖戰。
到了下午的時候,我正在和管家學習事務,林諒前一日和他大舅秉燭夜談,在我身側昏昏欲睡,忽然有傭人來報,說是衛家小姐來訪。
林諒被驚醒,記着上次衛康靖困住我的事,始終對衛家人耿耿于懷,我卻覺得上次的事情與衛窈毫無關系,更是想問問她的現狀,便應下她的邀請,和她去了附近的咖啡館,外面有着我方軍隊巡邏,出行較往日安全了許多。
她點了杯咖啡,加了三塊方糖,我看着都覺得甜膩,趕緊喝了一口檸檬水壓壓驚。
“抱歉。”
我從沒想過會從衛窈嘴裏聽見這個詞,我好笑地問:“你哪裏抱歉了?”
她喝着咖啡,面無波瀾:“為我曾經的自命不凡,自以為運籌帷幄,差點害了你。”
我瞧着她眼角下明顯的烏青,衛窈一向是注重細節的人,無論如何狼狽,都一定會掩飾地完美,而現在她的狀态明顯不好。
我問:“你對我造成實際傷害了嗎?”
她心不在焉地用銀勺攪着咖啡,都濺到了桌布上,感覺心煩意亂。
太反常了。
我不認為自己對她有這麽大的影響力。
我奪過她的咖啡,放在遠一些的位置,清晰明确地詢問:“你發生什麽事了?或者說你們發生什麽事了,他還有麻煩嗎?”
我指的他,是章之諱。
她徒勞地搖頭,斟酌了片刻,一張俏面含霜,對我說:“我看見他了。”
“他?”
我困惑了,他們內部有什麽糾葛嗎,怎麽盡說一些聽不懂的話。
衛窈咬了咬牙,沉聲道:“謝暄。”
我眼角一跳,不自覺地握緊杯子的手柄,情緒無法控制,恨聲說:“他在哪裏?你若是不方便出面,我去找他。”
衛窈如今的異常行為,該是受謝暄不少影響,我不知道她說了多少謊話,到底對謝暄有沒有感情,但在我看來,她沒有放下。
而罪魁禍首,還是謝暄。
“他在軍隊。”衛窈垂下眼簾,睫毛投下兩片陰影,嗓音清冷道。
“你……确定是在軍隊裏看見了他?”我根本不會相信謝暄參軍,他這樣一個重利益的人,怎麽會去選擇一條最艱難的路,況且前途未蔔,面臨着前方巨大的壓力。
衛窈心神俱亂,從理論上說,謝暄不辭而別,曾讓她成為上海灘的笑柄,雖然兩人只是相互利用,但她如此重面子,該對他有深仇大恨,但當她真的看見他的那一瞬間,她的心情複雜,欣喜甚至多于強加的恨意。
她發現這一點的時候,心裏湧出前所未有的恐懼。
她不能被任何情感左右,不能讓任何人影響她的思想,否則她便不再是衛窈了。
“衛窈,衛窈!”我一連喚了好幾聲,她都沒有聽見,我重重拍了一下桌子,咖啡杯震動了一下,旁邊的客人驚惶注視着我,衛窈終于回神,恍然看我。
我抿唇問她:“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她恢複到之前的淡然狀态,幽幽道:“一別兩寬,各自安好。”
不,睚眦必報才是衛窈的性格,這種矯情的話不是她的作風,我看不過眼,為她出謀劃策:“要不我們找幾個人路上攔住,揍一頓扔河裏,或者讓他在報紙上向你公開道歉,解釋原委……”
“我不需要他的道歉,現在我只知道一點,他是軍人,正在抗日,那我就沒有報複他的理由。”衛窈果決道。
這句話撼動了我,我沉默了一陣,理解了然地點頭,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既然你決定了,我也阻攔不住,那希望他活得長長久久,多立戰功……”
我的話卡在了喉嚨裏,目光緊緊定在窗外,手一抖,咖啡灑到了身上卻不自知。
窗外一隊軍人正在巡邏,為首的将領身姿挺拔,步伐铿锵,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他穿國軍的服裝,比穿風衣的時候更有氣場,像一把開鞘的寶劍,鋒利堅韌,肅殺威儀。
也許是我的目光過于明顯,他轉過頭向這邊看來,我匆忙低下頭,以手撐着額頭,掩飾內心的劇烈波動。
為什麽他會在這裏?
我曾經以為就此消失在我生命裏的那個人,命運又一次讓我們相遇了。
唐川。
又見面了。
是不是代表,之前你對我說過的承諾,即将可以兌現成現實,但是我們卻要承受慘烈的損失與傷害,才能得見和平的一天。
同時,我心如明鏡。
戰争,真的要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衛窈的CP和唐川再度回歸
寫這一卷之前查了好多相關資料
希望可以寫出想要的感覺又不會與歷史違背
加油加油加油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