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都記得開戰的那一日,是八月十三號。
我與衛窈昨天夜裏在人家咖啡店裏想喝酒,店裏沒有,她就自己出去買了一瓶白酒回來,我們狀态微醺,聊了些往事,賴到店面關門,才被轟了出去,我陪她站在路邊等着司機,她握着我的手,看似清醒地說:“保護好自己,這是世上最難相信的就是人心,別傻乎乎地被騙了。”
“你說的是你自己嗎?”我不以為然,衛窈笑了兩聲,倍感蒼涼。
送走她以後,林諒來接我,他在我耳邊絮叨不斷,無非是一些路上不安全,衛窈懷有其他心思之類的話,我不記得自己是什麽時候回到家的,但這一覺并不平靜,我被酒精深深迷醉,到了後半夜,卻被槍聲驚醒。
槍聲并不是在市中心,而是較遠的地方,朦朦胧胧地傳來零星的一聲兩聲,我立刻清醒了,翻身下地,剛披上衣服,便聽見樓下的厲聲訓斥。
我悄悄出了房門,躲在樓梯口的盆栽後,往樓下看,林景昌難得一見斂了笑眯眯的神情,臉色嚴厲地指着林諒訓誡,後者冷着臉一言不發,完全不屑一顧。
我聽了一聽,還是關于參軍的事,林景昌态度激烈地反對,我也深深理解,畢竟林景昌至今未婚,林諒就算是林家的長子,我表弟羅榆雖然也是林家血脈,但畢竟姓羅,未來無法接手林家的商業生意。
一邊是家族,一邊是責任,其中權衡艱難,全壓在了林諒一個人身上。
我們的處境其實很類似,之前困擾我的一邊是家族利益,一邊是自由愛情,我尚痛苦決斷,他又該如此選擇?
我眸光黯淡,悄悄離開了。
因為今日的槍聲,林家遣散了大部分傭人,只餘下少幾個不願走的,繼續發着工錢,操勞家務,我也跟着上手,盤起頭發,拿起抹布将家裏的家具擺設擦了一遍,就算是開戰,家裏也要敞亮明淨,不能丢了林家的臉面。
我對林諒說:“我幫你勸勸你大舅,不過你要記得答應我的事,完好無損地回來。”
我不能一直享受林諒對我的好,也要去适應妻子的身份,讓他選擇自己的道路,我會守好這個家,等他回來的那一天。
八月十四日清晨,黃浦江上傳來巨大的轟炸聲,驚醒了沉睡中的上海居民,比起前一天的零星槍聲,這可謂是正式開戰,人心惶惶,仿佛上海天空籠罩着一層陰霾,遮雲蔽日,再無光明。
我與林諒站在窗前,目睹着遠方滾滾煙塵,我緊握他的手,仿佛這樣就不會害怕。
午後三刻,各地的槍炮聲轟鳴,即使身在租界內,我也能感受到外面的狼煙烽火,血流成河,一切真的無法避免了。
這座國際城市,經濟中心,繁榮富裕的上海灘,一朝毀滅。
只餘下火光、槍聲、哭泣、尖叫,宛如人間地獄的慘景。
我終于明白了哥哥每天面對的場景,姥爺曾經轉戰南北四海為家,軍人确實應該得到最高的禮遇與尊敬,如果不是他們在前線沖鋒拼命,哪裏來的歲月靜好。
八月十五日,我從林景昌處得知南京被日本空軍轟炸的消息,如今兩地已經斷了聯系,家裏電話始終撥不通,我家的地址并不在頤和路的高級公館,而是貼近居民區,不受保護,外面瘋傳的小道消息令我更加焦灼,瀕臨崩潰。
我恨不得立刻趕回南京,但四處都在動亂,上海居民湧入安全區,城隍廟也變成了難民所,上海北火車站在戰區內,無法通行,南站則擠滿出逃的人,根本沒有希望。
八月十六日,我在家中聽到一聲巨響,慌忙去陽臺看情況,卻見不遠處黑煙滾滾,一片狼藉,有哭喊驚叫聲傳來,我心裏一緊,如今租界內也不安全了嗎?
我已完全亂了心智,這短短的兩天漫長又煎熬,無時無刻都在折磨着我,不得安寧,我晚上靠着安眠藥才能勉強入眠,早上起來又是面對同樣的困局。
八月十八日,租界外的槍聲漸弱,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我期盼着戰争盡快結束。
就在這一日,林家來了一位客人,林景昌将我和林諒介紹給他的時候,我認出了他,微微一驚,他沖我颔首微笑,眼眸安寧平穩。
他就是我在舞會上認識的那位周先生。
但在介紹中,他自稱周舜光,我越聽這個名字越發耳熟,猛然回憶起那場舞會就是為了來自香港的銀行董事長舉辦的,而他們同名。
我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當時我旁邊坐的就是舞會的主角,也怪我當時聽介紹的時候心不在焉,總以為董事長都是上了年紀的中年男人,與他的氣質很不符。
我們誰都沒有提起曾經認識的事情,把這次見面當做初次認識。
他的舉止紳士幹練,談吐幽默風趣,與林景昌相談甚歡,他們似乎沒有放棄在上海的商業運營,仍打算開辟新的道路,我與林諒對視一眼,雖然聽不太懂他們言語間涉及的專業術語,但依照這個意思,中國軍隊在上海堅持抵抗,驅逐日軍,還是有勝利的希望。
這算是這些天唯一的好消息。
周舜光離開後,我看出林景昌心情頗好,便想去和他談一談關于林諒的事。
我與林諒一樣稱呼他為“舅舅”,心情忐忑地絞着手,話還沒說出口,他就擺了擺手:“如果是為了那個小子的事,就不用說了,我不會同意的。”
果然是混跡商場多年的人,一猜就中。
可我仍是要說:“舅舅,你不覺得林諒和林阿姨很像嗎?他們都是跳出世俗的眼光,活成自己的模樣,您當初能夠支持林阿姨去當電影明星,為什麽現在不能支持林諒參軍呢?”
“他還是太年輕,根本不知道參軍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他口氣有些重,發覺後緩了一緩,生硬地問我,“很好奇他是怎麽說服你的?你難道不應該和我站在統一戰線嗎?”
林阿姨與我說過,她這大哥對待外人就是笑眯眯的純良無害,其實一肚子黑水,但對家裏人卻是掏心掏肺,他辍學打工,擔負着兩個妹妹的學費,得知她決定去演電影的時候,滿臉不贊同,卻還是讓她去了,得知她與人私奔的消息後,立下重誓一刀兩斷,最後還是巴巴地跑到他們暫居的地方噓寒問暖,包括小妹林昀與我舅舅談戀愛的時候,他因為不想沾上政治因素,強迫分手,最後還是跑去南京參加婚禮,送了幾車豪華的嫁妝。
嘴硬心軟,很是可愛。
林阿姨這麽評價道。
“如果這是他的志向,我尊重他的決定。”我繼續說,“您一直以為林諒還是受您庇護下的孩子,但他已經長大了,他有責任感和使命感,他作為有血性的中國人,無法坐着沉默下去。”
林景昌淡淡道:“任何人都可以參軍,只有他不行,我沒法向他們交代。”
林諒幾乎是剛出生,就被送到了林家,他父母周游各地帶着孩子不方便,就扔給了舅舅,我看得出來,林景昌一直把林諒當作親生兒子,才會給予厚望,沒法放手。
“那您為什麽不問問叔叔阿姨的看法呢?”
他抱着手臂,一言不發,這幾日眉間的皺紋好像多了幾條,鬓邊也有了隐隐白發。
“我猜,叔叔阿姨一定會相信他的選擇,讓他放手去闖,并且以他為傲。”我想象着林阿姨神采飛揚的樣子,微微笑道。
林景昌的眼神閃爍了一下,沒有說話。
我婉轉道:“林諒的性格您也知道,若是非要他接手商業,将他逼得急了,萬一又離家出走,直接去參軍了,于你們的關系得不償失,如若您真的不放心,在軍隊裏多找幾個人看着他也好。”
“你回去吧。”
“舅舅?”
“這件事暫時擱着吧,以後再談,還有我和你家人聯系上了,他們平安無事。”他低頭研究地圖,不再理我。
我實在不知道他心裏的想法,卻也盡了自己的最大努力,至于結果,交給時間吧。
今天晚上的星子璀璨,難得沒有黑煙彌漫,在遙遠的天邊一閃一閃地發亮。
也許過了很多年,天上沒有任何變化,星象永遠無聲地注視這片土地,我們卻歷經曲折,物是人非。
我與林諒坐在陽臺的躺椅上,我倚着他,說道:“衛窈告訴我,她看見謝暄了。”
“她沒揍死他?”林諒匪夷所思。
“謝暄從軍了,所以如果你日後見到他的話,一定要借着訓練的名義,往死裏揍他一頓,幫我消氣。”
“等等,為什麽是幫你消氣???”
“我早就看他不爽,報下私仇。”
我們兩一起笑出聲,很久沒有這樣愉悅的心情,真希望永遠不要天亮,時間一直留在這一刻。
林諒感概:“等到戰争結束,我們也去周游各國吧,我要去看你曾經呆過的柏林,還有瑞士的雪山,好多好多地方都要計劃着去。”
“就像你父母一樣?”
“對,如果你願意的話,我們再要一個孩子,不想招照顧的話還是丢給我大舅,哈哈哈讓他當做繼承人培養,就沒空整天看我不順眼了。”
我含笑看向他,頭腦中不斷想象描繪着未來的畫面。
我想我永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星河下他明亮的眼眸,神采奕奕。
是我此生最喜歡的模樣。
作者有話要說: 再無法避免
也終于寫到了這一章
中國近代歷史上最為屈辱血淚的時刻
只有祖國繁榮強大
才不會受盡苦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