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卿?!”
她倚在房間門口,雙手抱臂,眼眸如往昔一般清明睿智,嘴角含笑。
是我熟悉并喜歡的模樣。
孩子們全部圍了過去,将她簇擁在中間,甜甜地叫着姐姐,她笑着分發帶來的零食,親切溫柔地像鄰家姐姐,身上隐隐有一層溫柔光輝。
孩子們得了零食,紛紛跑到一邊分享,南卿步履輕盈地走向我,語氣不似分別三年的故人,反而更像是每天都能見面的摯友,她的嗓音輕柔:“我還以為你不會回來了。”
“因為這裏有我們留下的美好過往。”
和林諒,和衛窈,以及和你們的記憶。
再次相見,我們完全沒有陌生感,熟念地交談起來,仍然親密無間。
我與她走到教室門口的長椅坐下,我問:“你今天是不是猜到了我會來,所以有了心靈感應?”
“是啊,自從你回到上海我就感應到了,今天特意來堵你。”南卿眼波流轉,在我耳邊低聲笑道,“其實我是來給孩子們體檢的。”
“醫院的故人們還好嗎,有機會的話我想去看看秦煥煥,她一定成長獨立了吧,還有護士長,我要感謝她送我的那朵花,她一定還是雷厲風行,說一不二的性格吧。”
“……”
令我意外的是,南卿陷入了沉默,她凝神注視着外面的枝芽上的花骨朵,半晌,她道:“秦煥煥見到你一定很高興,她最近的生辰快到了,可以當做一個意外之喜吧。”
我敏銳地發現她情緒上的變化,追問:“醫院出什麽事了?”
她眼眸黯淡,搖搖頭:“醫院還在,你別擔心。”
我松了口氣:“看你臉色古怪,我還以為醫院在戰時救濟了不少國軍傷員,所以被強拆了呢,沒有就好,正好我下午無事,可以去拜訪一下大家。”
“……別去了,那裏已經不是你熟悉的醫院,人也早就不在了。”
她頓了頓,眼神落在別處,看似雲淡風輕,嗓音中的一絲顫意卻洩露了真實情緒:“護士長,去了。”
我僵住了,身體驟然發冷,像浮沉在一片冰海裏,無路可逃。
“是什麽時候的事……”
“就在上海淪陷後不久,護士長的性格你也知道,不可能卑躬屈膝地照顧日本傷兵,又因為我們醫院在戰時的所作所為。”
南卿攥緊了手,字字好似泣血一般,從平靜的表面緩緩流淌而出:“他們要立威,要殺人,護士長便從頂樓一躍而下,她寧願當一個烈士,也不願意懦弱地死在他們槍下,後來醫院的院長也被強行換下,關入牢獄,沒過多久,就死在了裏面,醫院裏沒有了主心骨,又逢日本人當道,大家心有怨怼,走的走,散的散,沒幾個當初的人了。”
南卿的敘述很平淡,我卻可以想象現場的絕望悲恸,大家都是一起經歷淞滬會戰救援的同伴,白天為傷員包紮一起忙碌,晚上靠在小房間一起入睡,感情深厚。
她們親眼目睹敬重的護士長死在眼前,卻無能為力,還要繼續留下來為逼迫謀害她的人效忠,其中恨意創傷,恐怕永遠也不會消散痊愈。
明明離開前,我們還能笑着擁抱,互贈禮物,那枚玉佩不是據說可以護佑擁有者長命百歲,為什麽沒幫她擋災避禍?
“現在的同濟醫院,再也沒有那些回憶了。”南卿扯了扯唇,一抹嘲諷弧度,“就連我……”
她突然停下來,陷入悲哀與沉默,我輕輕抱着她的肩,無聲安慰。
“一切都會過去的。”
其實我知道,過不去了,死去的人不可能重生,被毀掉的房屋不可能複原,發生過的一切永遠無法遺忘。
這些永遠被刻在了我們每一個人的心裏,如歷史的撰寫一般,無法被統治者否認篡改。
真相,永遠也無法用謊言替代。
恥辱、憤怒、傷痛、畏懼……
黑暗的霧霾越來越多,吞噬了所有角落,看不見希望光明在哪,有多少人能擊碎心裏的障礙,輕而易舉地走出去?
在上海呆的時間越久,越能激發人心的陰暗冷詭。
南卿擡起眼眸,不露痕跡地瞥過不遠處庭院一晃而過的護工,唇角揚起一抹陡峭的寒意。
今天的事,恐怕并不是一場偶遇那麽簡單。
她們都被算計在內了。
所以,把該咽下的話藏在肚子裏,只當做一場老友重逢的戲碼,什麽都不要做。
孤兒院是他們以前的聯絡點,但自從上海淪陷後就沒有再去過,醫院的人也心懷鬼胎,她已經很久沒有見到章之諱他們了,所有的行動也暫時擱淺,甚至容澤,也有半個月沒有出現了。
南卿非常清楚自己今天為什麽來這裏,不是出自她的意願,而是新任院長的吩咐。
現任院長,屬于親日一派。
南卿沒有說出所有的猜測,因為這裏,恐怕也并不安全。
羅檸出現在這裏,也絕非偶然。
我聽到南卿伏在我的肩上,低聲說了一句:“注意安全。”
我想要細問的時候她已施施然起身,走到一旁與孩子們玩樂起來,還對我笑着招手,要我一起過去。
我暫時放下這件事,加入了孩子們歡樂的氣氛。
紙飛機以一條流暢的線條飛向天空,南卿神色溫柔地替女孩梳理散亂的頭發,院長請我們一起留下吃午飯,雖然只是普通的食材,但她的烹饪手藝很好,孩子們沒有浪費,全部吃光了,我拿出手帕替最小的孩子擦着嘴角,他懵懂乖巧,笑容純真美好。
大抵重逢總是短暫的,所以我們只想留下這一刻的美好,忘記了外面的時局,忘記了內心的苦悶,眼裏心裏只有孩子純淨的笑容。
南卿幫忙做完基本檢查後就匆匆離開了孤兒院,我們只是簡單告別,相信很快又能再見,我和院長照顧孩子午睡下,我也離開了孤兒院。
回去的路上,我想起南卿的話,不久就是秦煥煥的生日,我應該去買一份禮物。
只是我現在的餘額,舉步維艱,又無法向院長冒昧要求提前支付工資,只能等上一陣了。
回家路上,我遇到馮嬸,她得知我面試成功,竟比自己找到工作更激動,我在市場買了一些菜肉,邀請她與小荷來我家吃飯,算是當作回報。
在重慶的三年都是我自己做菜,現在的手藝雖然比不上金陵大廚,卻也色香俱全,我忙了一個下午,将所有的菜都擺盤上桌,我招待着她們,一起度過了愉快的晚飯時間。
今天晚上我難得沒有失眠,睡得很沉,一覺到了天亮,然後梳洗換衣,按部就班地去孤兒院上課。
與孩子們呆在一起,好像心态也年輕了許多,我用着孤兒院內現存的課本,連着教了幾天,他們學習速度很快,也很願意去學,對于這一點,我倒是想起自己在德國的時候天天蒙混過關,有些羞愧。
八月的天氣總是陰晴不定,早上熱日當空,下午卻暴雨如注,我今天的精神不是太好,總覺得小腹隐隐作痛,下班的時候又沒有帶傘,整個人淋着回到了家,我煮了一碗姜湯,洗澡換掉濕衣服,就躺在了床上不想動彈,甚至連晚飯也沒有吃。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窗外的雨仍然沒有停,伴着雨聲,夜暮将近,天色逐漸暗了下去,我感覺渾身冰冷,小腹的疼痛感越來越強,我将自己裹成一團,額上滲出冷汗。
我從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也非常怕疼,遇到這種熬不過去的情況,就會選擇逃避。
只要睡過去,就好了。
我費力地從床邊的櫃子上拿了藥瓶,倒出一顆藥片就水喝了下去,然後頭靠着枕頭,等待沉睡。
眼前的黑暗越來越重,意識被慢慢抽離,好像就沒那麽痛了。
外面的暴雨漸漸小了,淅淅瀝瀝籠罩在一片雨霧中,氤氲着遠處五光十色的霓虹燈,幻化出朦胧幻境的美感。
牆上的鐘仍在慢慢走着,時針緩慢劃過,最後停在了十一的位置。
陷入沉睡的女人仍然沒有醒來,她睡得不安穩,将被子緊緊摟在懷裏,好似沒有安全感。
不知過了多久,房門突然被人輕輕叩響,女人沒有動靜,夢裏也擰着眉,額上漸漸滲出一層冷汗。
“咔嚓——”
一聲細碎的聲響,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男人立在門外,一身利落的黑色風衣,頭發向後梳去,身材欣長挺拔,他眸光深沉地看了一眼門牌號,信步跨入房門。
沒有忘記把門帶上。
我并沒有完全沉睡過去,半夢半醒間可以聽到外面的雨聲,分不清夢境與現實,方才消弱的疼痛又強烈起來,我咬着唇,用手輕輕按壓着小腹,希望手心的溫度能減輕痛苦,卻根本無用。
像是鋸子在淩遲每一寸血肉,零星的困意立即被痛感取代,我手腳冰冷,身上沁着虛汗,大腦根本無法集中,一陣又一陣的劇痛令我快要暈厥。
我有一種尋死的沖動,想要将那瓶安眠藥剩下的三十多片全部吞咽下去,換得永遠的安寧,我的意識經過混沌的大腦,直接作出了反應,我在一片漆黑中顫着手去摸櫃子上的藥瓶,試了幾次,手指根本無力,藥瓶掉在地上,滴溜溜滾遠了。
又一陣的劇痛兇猛襲來,我緊咬着唇,嘗到了血腥的味道。
突然間,好像有一道陰影落在我臉上,我無力睜眼,只聽到有撿拾東西的聲音,恍然間,我的額頭被貼了什麽,我難受地向旁邊躲了躲,半睜開朦胧的雙眼。
他的臉籠在黑暗裏,瞧不真切,但是個男人,這一點我還是可以分辨。
一股熟悉的感覺向我襲來,我抓住他的手腕,習慣性地呢喃出聲。
“林諒……”
作者有話要說: 最虐的part來臨
今天虐阿檸了嗎?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