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滴敲打在窗玻璃上,拉下一條條斜長的痕跡,屋裏開着昏黃的壁燈,牆壁斑駁,有着悠久年代的即視感,但大概掃一眼,屋裏雖然狹小,但勝在幹淨整潔,窗邊擺放着一盆綠植,欣欣向榮地展着枝葉,有一抹翠綠點綴,再小的空間也不枯燥乏味。
男人坐在床邊,用溫熱的毛巾擦了擦女人額上的冷汗,女人蹙着眉,意識仍在,緊緊咬着嘴唇,身子有些微微顫抖。
男人注視着重新放回櫃子上的藥瓶,眸光冰冷,一抹暗色蔓延開來。
“林諒……”
女人聲音脆弱,帶着微微鼻音,猶如夢呓一般低聲喚道。
唐川心底一顫,情緒如岩漿一般湧了出來,灼熱滾燙在胸口徘徊,無法宣洩,他拂去女人臉頰邊的兩縷亂發,定定看着她,一貫冷如刀鋒的眸底卻泛出一抹柔光。
他非常清楚自己心底深藏的秘密。
那些雜亂的念頭偶爾會擠進他的大腦,擾亂他的思維,誘導他用各種手段,得到那個女人。
她失蹤的那段時日,恰是他升職的重要時機,大部分理智主導頭緒的時候,他将所有注意力放在工作上,只有少數幾個夜晚,他喝醉的時候,沖動會蓋過理智,才會想着不要去管什麽地下黨了,但一定要把她找出來。
但是他清醒後,又會深深忌憚。
在這種爾虞我詐的地方,他不能擁有任何軟肋,不能讓自己陷入軟弱的情緒裏,無法自拔,他必須沒有弱點,讓他的敵人無法攻擊陷害。
但在今夜,似乎一切選定的事物都不同了。
唐川握住女人細弱的手,掌心下某一處的冰冷硬物硌得難受,但他卻愉悅地翹着唇角。
他總有一天,會替她把那枚戒指摘下來。
還給原來的主人。
……
我睡得極淺,又一次醒來,反複的醒來睡去令我精神不振,擡起眼簾望了一眼窗外,天還未亮,一片灰蒙蒙的暗色,我小腹的疼痛有所好轉,雖然還是針紮般的刺痛,但比開始要減輕了許多,身子也不太冷了。
被窩好溫暖啊。
我這麽想着,突然覺得有些不對勁,發現腰間搭着一只手,身後也有均勻的呼吸聲,而我正是靠在他的胸膛上,才會感覺到溫暖。
這種熟悉的姿勢,令我眼圈莫名紅了,也許是疼的,又也許,是我想起了那個人。
林諒。
我沒有動彈,閉上眼,靜靜依偎着他,貪戀這一刻的時光,希望不要是魂牽夢繞的一場幻夢,夢醒了,他也随之消失了。
他的肩很寬,胸膛緊致,溫度适中,比另外一邊的薄被暖和多了,我翻了個身,臉靠在他的胸前,他将我摟得更緊,我們幾乎是緊緊貼在一起,我鼻間萦繞着若有若無的煙草味,以及一種冷冽如松木的氣息。
但是我沒有多想,下一刻又沉沉陷入了睡眠。
這一覺,似乎睡得格外長久,我整個身體都是暖的,甚至感受不到小腹的疼痛,一覺醒來,就是天光大亮,陽光懶洋洋地灑落房間,我租的這個屋子朝北,窗口挺大,每天清晨總會迎接第一縷陽光。
自從來到壓抑的上海,陽光就成了必需品,我每天醒來的時候看見一室陽光,心情才會稍微好轉。
我看了一眼牆上的鐘,已經八點了,距離上課的時間還有一個小時。
浪費太多時間了。
我掙紮着起身,卻發現腰間搭着一只男人的手,立刻怔了怔。
我腦中閃過幾個片段,關于昨晚的那個夢,難道……根本不是夢?
我不敢轉身去看他,生怕看見那張令我熟悉的臉,我會忍不住落淚,但最終能能壓抑住思念,我還是回頭了,卻不可置信地僵住了。
“唐川……”
他閉着眼,面色有些疲倦,在我的印象裏從未看過他這般,每時每刻,他都是保持着深沉穩重的作風,令人無法探尋心思。
無論是投敵前,還是投敵後,都是一般。
我心裏一陣莫名的苦澀,世事無常,不知道該怎麽面對他。
恰在此時,他睜開雙眼,與我對視,其中情緒綽綽約約,看不真切,我心尖一顫,迅速別開視線,有些無法控制自己,語氣冰冷地開口:“你為什麽在這?”
“今天你不用去孤兒院了,在家休息吧。”他沒有理會我的質問,平靜道。
“憑什麽!”我脫口而出,細細一想又覺得哪些地方不對勁,“你怎麽知道我在孤兒院工作?”
聯想到他的工作,我覺得胸口有些氣悶,憤然道:“你讓人監視我!?”
也許是因為頭腦有些昏沉,小腹又開始卻隐隐作痛,我終于隐忍不住了,情緒奔湧而出,眼眶有些紅了,那些拼命壓抑的負面情緒全線崩潰。
“唐川,我早就說過,再見我們就是敵人……”我放下狠話,卻只說到一半,小腹再次劇烈陣痛起來,比起昨晚過之不及,我臉色瞬間變了,按壓着小腹,覺得裏面有數把小刀在切割血肉,痛不欲生。
唐川注意到我的狀态,神色立刻嚴峻,不由反駁地扣住我的手:“和我去醫院。”
我額上冷汗涔涔,卻使勁抽出自己的手腕,喃喃道:“不用去,忍忍就好了……”
我非常清楚自己的症狀,每次月事的頭幾天總會劇痛難忍,只要忍過就好了,去醫院開止疼藥也解決不了問題。
唐川見我執拗,皺了皺眉,我現在根本無力趕他,又怕他一直留在這裏看我狼狽的樣子,便以退為進,虛弱地說:“你……能幫我熬一碗紅糖水嗎,就在廚房的臺子上,我喝了就沒事了……”
唐川一言不發地轉身去了廚房,我已經被折磨得沒了力氣,躺在床上雙目無神地望向天花板。
每次這個時候,我都會想起三年前的事。
大概是我自作自受,才會一直承擔這種痛苦,讓我無法忘記那個……孩子。
我與林諒的孩子。
他跟着我闖過南京城的槍林彈雨,甚至挺過了長江的冰冷刺骨,直到抵達重慶,我才偶然發現他的存在,他熬過了最艱難的時期,我卻最終沒有保住他。
在我一個人在外租房的時候,我的情緒不是太穩定,也許是因為疲勞過度,我失去了他,那天晚上令我不敢回憶,撕心裂肺的痛苦,滿心悲哀的絕望深深纏繞着我,無法解脫。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醫生告訴我,他還不到三個月。
他安慰我,就算這次保住了孩子,也無法一直保到生産,我的身體因為輾轉逃亡,根本不适合生育。
我郁郁不振,悲恸而哭,這個孩子是我與林諒唯一的聯系了。
現在,斷了。
我用了半年時間愈合心理創傷,但每每想到他的時候仍會落淚,也許是因為這次流産導致的元氣大傷,我每次月事期都會劇痛難忍,也許是那個無辜孩子的報複。
報複我,對他的不負責任。
淚從我的眼角不斷滑落,然後墜入鬓發無處可尋,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沒能保住他,這是我一生最大的遺憾。
如果他活到現在,也該快三歲了。
而我只能從別的孩子身上,想象他的存在。
如果未來有一日我再見到林諒,要怎麽告訴他這件事……我只能隐瞞,裝作沒有過孩子的存在,除了我,甚至連羅榆都不知道這件事。
廚房傳來鍋碗輕輕碰撞聲,紅糖水與姜湯的氣味混合在一起,腳步聲走近,他将紅糖水遞來,我接過飲盡,心理上覺得舒服多了,他又接着遞來一碗姜湯,淡淡道:“你昨晚淋了雨,發燒了。”
難怪我今天這麽難受,也有頭暈的緣故。
但我緩了幾秒,突然意識到他話裏的問題:“你又在監視我?”
“你的雨傘放在門後,上面沒有雨滴,而換掉的衣服晾在陽臺。”他言簡意赅,理性分析道。
接下來的時間,我們無話可說,我沉默着喝掉一碗姜湯,下了逐客令:“現在藥都喝了,你可以走了。”
“我今天沒有安排。”
我嗤笑一聲,全然不信任他的謊言,再度逐客:“那就現在安排,只要你離開這裏,随便去哪。”
“昨晚你——”他遲疑地說着,我一怔,想起昨晚我與他同床共枕,立即別過臉,臉色稍微尴尬,難道我昨晚做了什麽失态的事?
我隐藏着自己的情緒,刻意漠然道:“還有什麽話,一起說了吧。”
“你撞到了我的傷口,又流血了,我現在走不動了。”他好整以暇地開口,完全看不出哪裏虛弱。
“……”
我感到一陣隐隐頭疼,原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腦更加遲鈍,一時不知該說什麽。
作者有話要說: 唐川深刻抓住了小少爺死皮不要臉的精髓
但是已經遲了
家國是他們徹底無法自拔翻越的一座鴻
阿檸的心結永遠也沒有辦法解開了
他們也再回不到從前相處的狀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