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三日,是三年前淞滬會戰正式開戰的那一日,因為這場戰役,造成無數家庭破碎,妻離子散,無數屍骨血淋淋堆積在上海,每個黑暗的角落住着無家可歸的難民,三個月後,上海淪陷。
我拿到了小半個月的工資,在即将離開上海以前,又去了一趟城隍廟,故地重游。
這裏曾經成為難民區,護佑了無數人幸免于難,現在廟裏依舊香火綿延,虔誠者衆,我也誠心地拜了拜,祈願日後遠離塵嚣,安寧度日。
我都想好了,回到重慶以後,要好好教導羅榆,等他重振門楣,羅家也算後繼有人。
我的情況自己明了,哥哥又前途未蔔,目前只有羅榆一條生路,萬不能令羅家絕後。
這不僅僅是我的願望,也是姥爺,舅媽,以及我所有家人的遺願。
離開前,我在兜售酸梅汁的小販那裏買了一杯,繞到了廟前的院子,一位道長口若懸河地介紹自己攤子上的物件,譬如王安石用過的茶盞,武則天靠過的玉枕,周圍簇擁着一群不明真相的群衆,我也權當聽一聽說書,雖然與三年前的人不同了,但忽悠方法還是如出一轍。
我不自覺地翹起唇角,目光在攤位上轉了一圈,發現了一枚玉佩,雖然制作粗劣,卻與林諒送給我的那枚,別無二致。
我忍不住伸手觸碰,指尖一陣清涼,道長瞄了我一眼,口若懸河道:“這枚玉佩是古時流傳下來的稀品,你知道和氏璧吧,就是當初剩下的邊角料制成的,十塊大洋,你就擁有了這件絕世之寶!”我笑了笑,将它放下去,道長急切道:“那七塊大洋,五塊!這是最低價了啊!”
它不是屬于我的東西,就算強行買下,也只是一個替代品。
我已經決定放棄這裏的一切,便不再需要所謂的平安與護佑了。
放下或許很難,但與其等着這顆心髒慢慢腐爛,不如自己快刀割下,暢快淋漓。
我灑脫地想,不就是回到沒有認識林諒以前的日子,無欲無求,沒有痛苦。
這是我第一次來到這個世界,也是最後一次,我想活得盡興恣意,不想永遠停留在那段黑暗的時光裏,纏繞背負着深重的枷鎖,無法自由。
我要為自己活着。
耳邊道長喋喋不休地降價,眼前綠茵清幽,絨花吐豔,我微微一笑,轉身漸漸遠去。
“只道花無百日紅,此花無日不春風。”
合歡合歡,言歸于好,合家歡樂,也常來表示愛情堅貞不渝。
可惜,都是大夢一場,緣盡緣散。
我離開上海的那日是個晴天,烈陽高照,沒有一絲風,樹葉被曬幹了水分似的焉焉垂着,連空氣都悶熱得令人窒息,當我拎着行李箱來到火車站,已經精神不振,眼前隐隐有些發暈。
火車停在站邊,我将票給了乘務檢查,上車尋了一處靠窗的位置,一直萦繞在心中的不安終于消散,我想,終于要離開了。
也許是有些中暑,我去打了一瓶熱水,怕燙小小抿了一口,随後将頭靠在窗上,靜靜等待着列車發車。
我看過無數次火車上站臺的分別場景,但是我內心清楚地知道——
這一走,此去無歸期。
我沒有與任何人告別,只說這是一場短途的旅行,她們都信了,只是臨走前小荷無助地望着我,我将她摟在懷裏,溫聲安慰:“等我回來,給你帶好吃的零食好不好?”
“騙人,你不會回來了,對吧。”她嗓音稚嫩,內心清明,帶着哭腔問道。
我笑容一僵,無法繼續欺騙她:“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不可以告訴別人,其實我要回家了。”
“那你的家在哪,我以後長大了可以去找你嗎?”
“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可能等你長大了也找不到。”我眼神悠遠,淺淺笑着。
“那等我長到母親的年齡可以去嗎?”
“不可以。”
“那等我長到阿婆的年齡呢?”
“不可以。”
“為什麽?!”
“因為那個地方,是存在于過去的時空啊。”
小荷,我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明白,這樣才能永遠快樂,你現在擁有的,雖然平凡無奇,卻是令我懷念的一切。
直到失去,我才明白曾經沒有如期來臨的風暴原來是家人替我擋去,生活的苦難遠比我想象的多。
也幸虧他們将我送到德國的三年,令我獨立自主,學會各種生活技能,才能在如此逆境裏存活下來,我常常在想,姥爺是不是提早預料到了一切,才會做出如此安排。
他們用心良苦,我卻沒有感恩回饋愛意的機會了。
乘務在站臺上大聲催促着還沒有上車的乘客,距離發車只有不到五分鐘,一切塵埃落定,我安然閉上眼,準備小睡一會。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是嘈雜的吵鬧聲,伴随着嬰孩的哭聲,我沉沉入夢,是從未有過的安寧。
如果今後,一直能夠保持這種現狀,就好了。
“砰——”
冥冥之中的一聲槍聲令我身子一震,猛然驚醒,擡開惺忪的雙眼,看見窗外的月臺上一群黑衣人氣勢洶洶地持槍射擊,迸射出刺眼火花,對面有人中槍倒地,鮮血四濺,徒勞無功地在地上嚎叫,女人的尖叫沖破天際,一時間,混亂不堪。
我胸口堵着什麽,喘不上氣,面對眼前發生的慘劇束手無策,眼睜睜目睹着生命流逝,一股無名火從心頭竄了上來。
也許是突然感知到了什麽,我轉眼看向另外一處,看向那個從遠處走來的男人,心髒漏了一拍,仿佛窒息。
男人依舊眉目英俊,卻比三年前多了一分謹慎沉着,像是把自己的氣場全部收斂起來,僞裝出一副純良無害的花瓶模樣,但我對他的讨厭并沒有随着時間而消散。
謝暄。
那群黑衣人控制了現場,将中槍受傷的幾人全部押走,其中一人對謝暄态度恭敬,不知在說些什麽。
我瞬間明了,這些就是傳聞中的76號。
謝暄與他說了幾句,目光突然迎向我,隔着車窗與我四目相對,他彎了彎唇角,眼中意味不明,我冷冷移開視線,鄙夷不屑。
我聽見周圍乘客惶然地低聲交談:“不知道他們是在抓什麽人,我們這趟列車還能不能出發。”
“估計是不可能了,你看月臺上還死了一個人,真希望不要牽扯到我們身上……”
按照他們猜測的說法,76號在抓捕什麽人?
我頭腦一轉,突然想到了初遇唐川時,追擊我們的一群人,當時我誤将他們當做了漢奸,如今想來——
不是□□就是軍統,看組織嚴密以及裝備精良,後者可能性更大,難道……
不,能夠将唐川逼到如此絕境,必是軍統精銳,不該這麽輕易中槍,束手就縛。
不多時,乘務顫巍巍地來說明情況,要我們全部下車等候詢問,一時間車廂內鴉雀無聲,人人臉上布滿恐懼,氣氛凝結到了冰點。
我倒是冷笑一聲,徹底看開,随着緩慢的人群下了車,眼前這幅景象倒是壯觀,我但挺想看看他們是如何例行詢問幾百個人。
但是謝暄徑直走了過來,站在我面前,一雙桃花眼勾魂奪魄,他微微笑了:“羅小姐,又見面了。”
我平靜道:“是啊,時過境遷,恭喜你升職,只不過我們好像一直處在對立面,至今未變。”
“這裏不适合敘舊,不如我們換一個地方吧。”他紳士地做了一個“請”的姿勢,溫和有禮道。
我站着沒有動,感到好笑:“我們之間似乎沒有舊可以敘。”
“這也不一定吧,比如……衛小姐,不對現在應該叫周夫人了。”
他若無其事地笑道,神色未有分毫改變。
我卻是臉色一變,如被拿捏住了七寸,狠狠瞪着他,語氣瞬間冷凝:“我警告你,不要去接近她。”
“那就請羅小姐你和我走一趟吧。”
在這種條件下,我別無選擇,只能硬着頭皮跟着他走出了火車站,上了路邊的一輛轎車,司機早在等候。
看來這是一場蓄謀已久的計劃。
而我現在墜入陷阱,孤立無援,只能看看他要将我帶到哪裏。
我絕不會輕易退怯,令我羅家榮光暗淡。
我與他并排坐在後座,見他态度不明,并不打算解釋一切,遂開門見山道:“現在可以請你告訴我,要去哪裏?”
他慢悠悠說:“羅小姐一路辛苦,當然是讓你先休息一會。”
司機回頭與謝暄交換了一個眼神,他看了眼窗外,突然嘆了一聲:“恐怕現在還不能直接去,有一些不死心的人不會輕易善罷甘休,免不了多費一些時間了。”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便見司機猛打方向盤,汽車拐進了一條岔路,我摔到一邊,肩膀撞上車門,頓時傳來一陣痛意。
我透過車窗,看見這輛車後面緊跟的一輛黑色轎車,也随着拐入了岔路,緊追不放。
這麽明目張膽的跟蹤,會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今天阿檸對謝暄的仇恨值上升至100%
唐川太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