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沒見到衛窈這麽激動。
謝暄帶我離開審訊室後,一路進了會客廳。
衛窈坐在沙發上,一副誰也入不了眼的高傲形象,幾個警官圍在她對面,讪笑着喝茶賠笑。
她自始至終也沒正眼瞧我,漠然地走到門口,淡淡地對謝暄道了聲謝,擡腳就走,也不關心我是走是留。
我尋思着謝暄攔着不讓見林諒,且日本大使館也摻和進來,憑自己勢力單薄實在難以應付,又怕衛窈一怒之下将我行李打包掃地出門,天寒地凍,我只能一個人回南京。
也太凄慘了。
衛窈一路走的很快,不是她一貫的速度,我一路小跑才不至于跟丢,待上了汽車,空氣沉悶,似乎凝結成了冰,我組織了幾次語言,終放棄挽回局面,聽天由命。
回衛家要經過案發的那條路,好在巡捕房的人已經撤了封鎖。許是命案發生不久,路上行人和車都不多,頗為冷清。
地上的血跡還沒有被清理幹淨,直直得刺入我眼裏,心裏悲涼茫然。
衛窈的聲音幽幽響起:“聽說,如果子彈再晚幾秒鐘,刀就會貫穿你的心髒了。”
“這個人算是救了我一命,回去後真該去廟裏拜拜。”我恍惚道,認為一定是回國後沒有立刻去廟裏燒香的緣故,運氣最近才會這麽背。
她失意地嘆了口氣:“林諒就沒你這麽好運了。”
我瞥了她一眼,覺得不該埋怨一個剛剛令我免受牢獄之災的“恩人”。
衛窈自動理解了我的目光,愉悅地笑了兩聲,落井下石:“你猜,日本大使館介入後,事态會怎麽發展?”
明知她故意,我依舊忍不住反駁:“中日關系這麽緊張的前提下,他們不會善罷甘休,我們也不會任人宰割。”
她嗤笑一聲,不再說話。
在距離衛家很近的一條街上,我喊住司機下車,衛窈沒有阻攔,像是早有預料。
我在一個公共電話亭,撥打出一個號碼。
距離上一次撥打已經十分久遠,希望我沒有記錯號碼。
作為朋友,衛窈能幫我從巡捕房毫發無傷地出來,已經仁至義盡,我不能強迫她再救林諒,哪怕知道她故意将林諒當作炮灰。
我剛剛反駁她那句話說得擲地有聲,心裏卻非常沒底,這不過是一個托詞,我不能讓她看出我在害怕。
我口口聲聲相信警官,相信政府,但如果能舍棄一個無關緊要的人保全大局,何樂不為。
我不能坐等這樣的結局,必須自救。
一道和藹的男聲在我耳邊響起:“喂,請問您找哪位?”
我定了定心神,晦澀地開口:“我是羅檸,林諒出事了。”
短暫的沉默後,那道男聲低沉地說:“我會處理。”
他挂了電話,我猶不自知,直到眼前的玻璃門上落下零星的雪花,才推門離去。
我在德國的時候,常想起父母家人歡聚一堂的場面,那三年除夕,是我最難熬的時段,因此,我和James先生通信很頻繁,互道思鄉,他總安慰我,過去就好了。
回國後的第一個除夕,卻與我的想象有所不同。
臘月三十,除夕守歲。
衛窈今天心情不錯,強行拉我一起去了廚房,興致盎然地揉着面團,指使我加水。
見我心不在焉,她立刻翻臉:“羅檸,除夕和我一起過你不開心嗎?”
“開心。”
“那你為什麽不表現出來?”
“不開心。”
“那你為什麽不藏在心裏?”
“……”
我一直等着衛窈手忙腳亂,就可以嘲笑一番,但端看她娴熟地切菜、剁肉、調餡、擀皮,一系列流程游刃有餘,一時被震撼住,幾乎以為她被換了個人。
但轉念一想,衛窈也曾赴日本留學,獨立也是難免,只是她平日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形象太深入人心,才下意識将她當作養尊處優的嬌小姐。
見她擀了不少面皮,我也取了一雙筷子,幫她一起包餡,腦海中不禁浮現出以前除夕一個人孤零零在公寓包餃子的畫面。
現在也挺好,雖然這個人是衛窈。
說來湊巧,雖然我們都出生于南方,但祖上都有着北方血脈,因此潛移默化,口味也自然随着北方,喜鹹不喜甜,相比湯圓更喜歡吃餃子。
我們包了不少餃子,遠遠超了晚餐的量,我下鍋煮了一些試吃,味道鮮美,可與馮家嫂子的店鋪去搶餃子生意,衛窈有了這門手藝,将來若是沒出路,做個餃子西施也不錯。
衛窈端着一盤餃子,去餐廳用午餐,我又下了一鍋,裝進飯盒裏,借口出去買年貨,溜之大吉。
“別忘記多買些我愛吃的西點。”
她輕飄飄留下一句話,沒有追問。
自槍殺案事發已逾一周,調查卻沒有停止,林諒依舊被當作疑犯沒有釋放,自我托人進行斡旋後,巡捕房同意了我的探視,一周一次。
我拎着滿滿一盒餃子,步入房間,身後兩個警官站崗似的守在兩邊,面無表情,門神一樣。
“好香的韭菜味。”林諒笑嘻嘻地接過飯盒,完全看不出頹廢的樣子,“你總帶吃的,我怕刺激到他們。”
我含笑取出筷子遞給他,權當門口沒人。
“韭菜,雞蛋,鮮蝦……要是蘸醋味道就更絕了。”
我憋住笑,沒忍心告訴他,餡是衛窈調的。
陽光從窗戶鐵杆的縫隙漏了下來,暖洋洋地灑在我們身上,林諒眉眼清亮,幹淨透徹,對着我寵溺而笑。
一屋,兩人,三餐,四季。
如果真的有未來,我希望是這樣。
他也許會繼承家裏的産業,又或是繼續不務正業,但會每天回家吃飯,我在外也許擁有一份體面的工作,又或是跟他一起在外亂逛,但會回家洗手做湯羹。
不需要飛黃騰達,也沒有猜忌防備,只是這樣就足夠了。
外面傳來炮竹聲,夾雜着孩童欣喜的歡鬧,他循聲放下筷子,在回憶什麽。
“今天竟然都是除夕了。”
“抱歉。”
“阿檸,今年我又不能和你一起守歲了。”
我哼了一聲,賭氣道:“所以明年,後年,你都要陪我守歲,不準反悔。”
他柔柔地笑了,伸出小拇指:“要拉鈎嗎?”
我“撲哧”笑出來,将自己的小拇指和他的搭在一起,拉鈎蓋章。
“不僅明年,後年,以後的每一年我都陪你守歲。”他輕聲說,眼瞳裏的光亮比我見過任何一顆星辰都要閃亮耀眼。
林諒開心的時候,眼睛裏仿佛盈滿了笑,我也會莫名被感染。
這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
時局已經足夠混亂,但願有一束微光,能令以往的不堪屈辱土崩瓦解,使世人回到安穩太平的樂土。
這是我和他的祈盼。
也是所有歷經戰争人們的祈盼。
作者有話要說: 現在的時代是一九三七年初
距離全面開戰不到半年
基調有些悲哀
但第一卷內容總體是溫馨浪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