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今天之前,我一直以為衛窈家的除夕應該與衆不同,親朋滿宴,觥籌交錯,金玉交輝,甚至比我的想象還要隆重盛大,但真正坐上飯桌後,我有些茫然失措。
沒有親朋,更無傭人,偌大的飯桌上分散坐了四個人,顯得甚是冷清。
這是我回國後第一次見到衛伯父,他依舊穩健練達,卻比三年前蒼老了許多,兩鬓堆積了不少白發,用餐前他關照地詢問我的近況,末了叮囑在這裏住的愉快,不要拘束,衛伯母看起來精神不佳,卻也随着附和了兩句,貴氣優雅,完全想象不出曾經發飙的狀态。
油悶大蝦,板栗炖雞,珍珠藕粉,蒜香茄子,韭菜餃子,鲫魚湯等十個菜,色香俱全,熱氣袅袅。
若非親眼所見,我怎麽也不會相信這些菜都出自衛窈之手。
我想誇贊她的廚藝,卻見飯桌上無一人說話,默默咽回了肚。
食不言,寝不語。
前半句話在這頓飯上發揮到了極致,又或者這是他們加吃飯的習慣,但我卻不能理解。
很長時間沒有一起吃過飯的家人,難道在除夕的飯桌上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嗎?
衛窈花盡了一個下午做這些菜,傾盡了那麽多的心血,究竟懷着怎樣的期望,我作為旁觀者,最為清楚。
我盯着衛窈,希望她能做些什麽,或說些什麽,但她垂着頭不看我,用筷子挑起幾粒米,慢慢嚼着,仿佛要吃一輩子。
衛伯父很快吃完,有急事般出了門,衛伯母也借口身體不适上樓歇息。
我也沒了精力,索性回了房間,随手抽了本書看,避開了只剩衛窈的餐廳,追根究底,還是不習慣那種冷清膈應的氣氛。
過了一陣,有人“砰砰”地敲門,我匆忙把書扔到床下,剛藏完,衛窈抱着被子,目不斜視地進了門:“我今晚在這睡。”
說着自覺地将我的東西扔到一邊,開始鋪被子劃分領地。
我百思不得其解:“理由?”
她整理完床鋪,從架子上拿了一瓶酒重重砸到桌上,聲音吓了我一跳,她雲淡風輕地從茶幾上找了兩支酒杯,倒滿,随口問道:“我們有多久沒有聊天了?”
“正在聊天。”
“我是說,我們有多久沒有好好聊聊心事了?”她抿了口酒,将另外一杯強行塞入我手裏,和衣坐到床上,用被子蓋住雙腿。
我聳肩:“如果你想讓我當一回聽衆,我很樂意。”
“除非你付錢,否則不可能。”
衛窈“啪”一聲按掉了電燈開關,一片漆黑的房裏什麽也看不見,我走去窗邊将紗簾拉開一角,讓清皎月光照了進來。
她拍拍被子,讓我也趕緊過去,我不知道她今晚吃錯了什麽藥,無奈照辦。
“如果讓林諒知道今晚我和你睡了,臉上的表情一定特別精彩。”她放肆地哈哈大笑,完全撕碎了平時高貴冷豔的形象。
我深吸一口氣,當她撒酒瘋,不和酒鬼計較。
我不說話,過了一陣,她又來摸我的手,語句颠倒不清:“你還在啊。”
“衛窈,你今天有點奇怪。”
“過年,高興。”
我從她臉上找不到任何有關高興的情緒,不過也不打算拆穿。
誰都有脆弱的時候,她想笑,我陪着;她想哭,我亦陪着。
盡管我們曾冷戰過,相互戒備過,但現在還是朋友。
以後,也是。
衛家外面傳來陣陣爆竹炸響的聲音,久久不息,定是許多人聚在一起,捂着耳朵,歡笑熱鬧,與這冰冷空寂的衛家形成了強烈對比。
我感到莫名的凄涼,不知她是否和我有一樣的感受,或者她時時刻刻感到孤單寂寥。
“真是糟糕。”衛窈醉眼朦胧地看着我,颠三倒四說,“難得除夕還要和你在一起!你為什麽會睡在我的房間!”
我虛僞地回答:“為了和你相處的時間更長一些啊,人生苦短,你就不想多看看我嗎?”
“想你?我最不想看見的人就是你了啊……等我去了香港,就終于不用再見到你了。”
“香港?”
“沒錯,我告訴你,你不許告訴別人。”她靠在我身上,帶着酒勁笑了起來,“我有了一張去香港的船票,很快就能離開這個鬼地方了,羅檸,你千萬不要想我,我是不可能給你寫信的!”
可是我一定會想念你的啊。
我抿了口酒,放任自己癱倒在床上,注視着天花板的某處,淡淡說:“衛窈,你說我逃避,可你自己還是當了一回膽小鬼。”
“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她突然湊近我的耳邊,醺然道,“你也早些離開吧,我可不想下次見面,結果要對着你的照片啊。”
她漂亮的眼睛裏一片朦胧,層層疊疊的霧遮擋住了最真實的情緒,我看不真切。
我還記得她上次醉酒,溫柔而清醒地“告誡”我,和林諒不會走到一處,但這次,她“推心置腹”地和我暢談,全無惡意。
我卻喜歡三年前,或者更久之前的衛窈,那時我們可以同床共枕,用無數個日夜閑聊心事,毫無顧忌,不愉快時用一次次暢快淋漓的争吵化解。
但現在連想一想都是奢望。
我不敢再與她聊天說話,生怕被下套,每一句回答都如履薄冰,更多時間,我希望回避她,一個人呆着。
我們再也沒有徹夜不睡,說盡拿些女兒家的煩心事。
衛窈的手指從我臉上滑過,困惑道:“你……”
我胡亂擦掉眼淚,故作輕松地轉移話題:“你送我的新年禮物呢?”
“已經送了。”
我仔細想了想,房間裏并沒有突然出現的禮物,按照衛窈的性格,難道……
我的視線落在衣櫃上,艱難開口:“旗袍?”
我發現,被藏在櫃底的那件旗袍已經被洗幹淨,清清爽爽地挂在了架子上。
她不可置否,我沉默無言。
“那你送我的禮物呢?”
“巧克力在廚房。”
“……”
她“呼啦”将被子往上扯,蒙住了頭。
方才負面的情緒被她的打岔沖淡了許多,我用手指戳了戳她的腦袋,她翻了個身,背對着我,悶悶不樂:“走開,我要睡了。”
我卻想多和她說幾句話。
“衛窈,你沒睡的話就聽着吧,睡着了更好。”我垂眸,手指不自然地交叉起來,“我真的很不喜歡今年的除夕。”
“你知道我以前是怎麽過除夕的嗎?那天一大早,我就會催着我哥哥起來,一起挂年畫,寫幅字,貼對聯,早點姥姥會做很好吃的餃子,比你包的還要好吃,她會趁我父母不注意,偷偷塞過來幾塊大洋當壓歲錢,姥爺雖然對此吹胡子瞪眼,但還是會擋住我父母的視線掩護不被發現。等舅舅舅媽帶着表弟來了,大人就一起去廚房忙活晚飯,我們三個小的拿了錢去街上,買了許多零食與糖果,偷偷躲在街邊吃,但是從來只是我和表弟吃,我哥在旁邊看着。”
“等被抓包,我總會陷害我哥,說是他帶頭的,其實這種話誰也不會信,但這個時候大人們總是格外放縱,只是摸摸我們的頭就讓一邊玩去了。到了晚上,夜幕一降臨,一家人整整齊齊地坐在桌前,對着滿桌熱氣騰騰的菜,我們巴望地看向姥姥,她笑着拿起筷子,我們才迫不及待地開始搶菜。”
“我最愛吃油悶大蝦,但我母親故意和我搶,到最後我們一口也沒吃到,全被我表弟吃完了,要不是過年,我真要狠狠揍他一頓,雖然我也不敢揍他,但可以這麽想想。姥爺這時會取出珍藏的酒,給大人們都倒上一杯,他自己那杯特別滿,喝的時候表情很享受,好像在喝什麽瓊漿玉液,我也偷偷嘗過一口,被辣得嗆到了,我表弟還笑話我……吃完飯,我們三個趴到窗邊等放炮,煙花綻在天上的時候,我哥哥一句話也不說,默默看着天空,和冰雕一樣,我捉弄他,他也不惱,表弟讓我趕緊許願,我問他許了什麽願,是不是明年新年想要更多壓歲錢哈哈哈……”
我看不清任何東西,眼前一切都失了焦距般模糊。
我不記得他是怎麽回答的,只記得那天風吹着很冷,煙花卻很美,每一顆炸裂在天際,好像流星閃爍,是腦海中永遠也無法遺忘的場景。
“我以為每一年除夕都是這樣,有他們陪着我。”
“我想那樣看一輩子的煙花啊。”
“我想那個溫暖歡樂的家,我不想一個人留在上海。”
“我想姥姥姥爺,父母兄弟,哥哥表弟。”
我想林諒。
我想南京。
我狠狠咬住手指,希望以□□的痛楚轉移內心的彷徨茫然,以這種方式無聲地落淚。
我讨厭這個新年,讨厭在柏林的那些除夕,沒有一個愛我的人在身邊,只有孤寂,冷漠,漫長相伴。
衛窈從始至終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仿佛已經沉沉睡去。
月上西頭,星星不見了,我松開食指,上面已經印有一道深深血痕,但我并不感覺到痛楚,見衛窈遲遲沒有發出聲音,我在地上摸索了幾下,拾起一本書,翻到某一頁,裏面夾有一張剪報。
——《青幫血拼百樂門,林少救人負重傷》
主編:章之諱。
作者有話要說: 這對表面塑料姐妹花
其實就是愛之深責之切
太在乎對方了所以經常會僞裝成漠然冷血的模樣
不要懷疑衛窈就是這樣一個口硬心軟的人
太可愛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