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 章 一面

如夢令 - 第 1 章 一面

第一面

我進宮那年,只有十四歲。

說來突然,我進宮第一天,先帝就崩逝了,我甚至還沒領到宮服,未及弱冠的太子就被大臣們急急忙忙地推上了皇位。

登基典禮當天整個皇宮都忙翻了天,沒有人管我們這些剛進宮的小宮婢,我百無聊賴地在臨時安頓我們的司簿司閑晃,意外撞見了一個鬼鬼祟祟的宮女,正偷偷摸摸藏匿着什麽。

看見我出現,她有些驚訝。

“你是何人?”她打量了一番我的裝束,我還穿着入宮前的粗麻布短衫和滿是補丁的舊褲子,“不像是宮女,像個小要飯的。”

我有些尴尬地搓了搓衣袖:“我才不是小要飯的,我今天開始就是宮女了,和你一樣!”

她不屑地輕哼:“你和我可不一樣。”

我小聲抗議:“有什麽不一樣的?不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嘛!”雖然她長得确實比我好看。

也不知道是哪個字戳中了她的笑點,她扶着牆笑了似乎足足小半柱香的時間。

“小丫頭,我說不一樣,就是不一樣,你不懂的,哪兒涼快哪兒待着去罷!”說罷她便優哉游哉地離開了。

徒留我一人在風中淩亂。

這人怕是有什麽毛病罷?

整個皇宮為了新皇登基忙得不可開交,等我們這一批小宮女學完宮中禮儀,已經是一個月後了,大家都被陸續分配到不同的宮殿,負責不同的工作。

和我一起進宮的有兩個要好的小宮女,一個叫李蘭兒,性格溫順,被分到了紫竹宮鄧寶林處,另一個叫柳蘇蘇,為人活潑機靈,被分到了東宮,而我因認得幾個字,被分配到了珍寶閣,負責看管珍寶。

當今陛下膝下尚且無子,蘇蘇在東宮日日偷閑,我在珍寶司做看管也算個輕松的差事,可蘭兒就不一樣了。陛下除了先帝賜婚娶的皇後和太子時期便有的何美人外,鄧寶林是陛下登基後納的第一位嫔妃,已盛寵一月,據說美得不可方物,蘭兒跟了她,少不了賞賜和見世面,可算是我們當中最有出息的那一個。

漸漸适應珍寶閣的工作後,有一天我如往常在庭院做灑掃,突然聽見一個空洞而有力的聲音,仿佛悠悠然地從天空傳來,又仿佛就在我身後——

“載元一年,二月。”

“是誰!”我抓着麈尾,大聲喊道。

放眼望去,除了不遠處一位姑姑正在清點珍寶,再無旁人。

我趕緊小跑過去:“姑姑!姑姑!您聽見了嗎?”

姑姑被我吓一跳:“聽見什麽呀聽見!”

“方才,有人在大聲說話!”

“你幹活幹傻了罷?哪有人在說話?我告訴你,珍寶司雖然不是什麽了不起的地方,但也容不得你偷懶……”

平白被罵了一頓,我又是驚吓又是氣郁地回到珍寶閣,卻捕捉到了一個鬼祟的身影,我悄悄跟上前,居然正好逮住那人偷盜東海珍珠的現行!

我厲聲呵斥:“是何人如此大膽,竟敢偷珍寶閣的東西!”

那人一驚,不可置信地轉過頭。

“又是你!”

“又是你!”

我倆異口同聲地說,眼前之人正是我剛入宮時在司簿司撞見的形跡可疑的宮女!

“你怎麽會在這!”她瞪圓眼睛,又是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你現在是珍寶閣的宮女?”

我鄭重地點頭:“我還想問你怎麽會在這呢!你偷珍寶閣的東西,我要把你抓起來,送到尚宮那裏去!”

她氣定神閑地說:“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偷東西了!”

如此嚣張,還不承認!

“我兩只眼睛都看見了!”我指向放置珍珠的位置,可珍珠分明一動不動地放在那裏。

什麽情況……

“吶,這不是好端端在這兒嘛,我呢,從前也在珍寶司當差,今日也只不過是路過而已。”她順勢就要離開,“對了,正義的小宮女,你叫什麽?”

我悶悶地回:“孟瑛。”

“孟瑛?我記住你了,我叫如月。”說罷她便輕快地哼着小曲兒離開了。

可是……我分明看見她把珍珠放進了自己的衣袖之中啊……

陛下登基後不久,大刀闊斧地進行了一系列改革,宮中用度大幅縮減,珍寶閣許多有價值的寶物都被一并收去與鄰國交易,全司上下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大家很是奇怪卻也不敢吱聲。

珍寶閣原是宮中最沒什麽名堂的部門,本就人少,我剛進宮一個月就慘遭削減俸祿,真是令人不爽。為了上交這些寶物,我們前後忙了一個月後,各位姐姐姑姑也都撂挑子不幹了,只剩我一個資歷最淺的宮婢還在挑燈夜戰,清點新皇登基各地送上來的貢品。

郁悶得想罵娘!

“載元一年,三月。”

那個詭異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這次好像是從珍寶閣的各個角落裏傳出來的,我驚得将手裏的毛筆扔了出去。

“是……是誰!”

早就聽蘇蘇講過一些宮闱秘辛,這偌大的皇宮,不知道有多少慘死的冤魂。

我哆哆嗦嗦地從貢品裏拿出一把鑲滿了翠綠色寶石的匕首防身。

對不住了,皇帝陛下,我一會兒就放回去!

我鼓起勇氣走出珍寶閣,外面簡直安靜得要我的命!

“是誰!我告訴你,別……想什麽殺人越貨的……花頭精,我可是會功夫的!你快出來!”

“啪嗒!”一滴鮮血不偏不倚地落在了我舉起的匕首之上,我緩緩仰起頭,一個全身黑衣蒙面的人正躲藏在房梁之上,只露出一雙水墨畫一般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我。

我還未來得及驚呼出聲,那人迅速輕輕點地,用他的短刀架在我脖子上:“不要出聲!”

我哆嗦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他踉跄了一下,好似傷勢嚴重,手裏的短刀差點割開我的脖頸。

我發出一聲細微的驚呼,他迅速調轉刀刃,只用刀背抵住我。

還沒來得及說話,下一瞬他便虛弱地倒在地上。

只剩下我拿着寶石匕首一臉呆滞。

我緩緩轉過身,只見鮮血已經從他的傷口滲了出來,流了一地。

嘶……這麽多血,還有氣呢?

我好奇地摘下他面上的黑絹,微弱的燭火下,是一張俊俏非凡的臉,光潔白皙的面龐棱角分明,宛若畫中仙,卻輕蹙眉頭,很是疼痛的樣子。

我該死的善心不合時宜地發作了,艱難地将他背到了珍寶閣的值夜房,找出我自己都不舍得用的金瘡藥,輕手輕腳地剪開他的衣服。

哇,背着不重,看着也很瘦的人居然體格如此健壯,可馬上映入眼簾的卻是一道長長而可怖的刀口,從手臂一直貫穿至胸前,慘不忍睹。

我小心翼翼地用清水擦拭他的傷口,撒上金瘡藥,最後用白布包紮好,他似乎有些意識,發出輕輕的哼聲。

我随即将他滴落在地上的血跡都擦得幹幹淨淨,又跑去珍寶閣落了鎖,回到值夜房,正巧看到他緩緩轉醒。

“你還好嗎?”

他看了看我給他包紮的傷口:“你救了我?”

“不然呢?鬼救的你?你為什麽要一而再地吓唬我?你潛藏在珍寶閣究竟是何居心?你要偷什麽東西!”

他茫然地看着我,似乎聽不懂我說的話。

“我知道現在是載元一年的三月,你不必提醒我已經從二月熬班到了三月了!”

看着他一臉虛弱的樣子,我反而有了和他叫嚣的勇氣。

“這位小娘子,我……不明白你在說什麽。”

他的聲音溫溫柔柔的,同方才差點殺了我的狗賊簡直判若兩人。

于是我也不禁溫柔起來:“好在各位姐姐因為削減俸祿都逃班了,不然你就死定了!”

他垂下頭,不知在想什麽,片刻過後又強撐着站起來,作勢要離開。

“你幹嘛?我剛給你包紮好,還嫌命不夠短啊?”

他慘白着一張臉,氣若游絲:“我留在這很危險,你也會被我拖累的。”

我強行按下了他:“你現在出去,還沒走到司珍司門口就肯定倒在半路了。”

“外面沒有搜查劫獄之人的禁衛軍嗎?”

“你是來劫獄的?”我捂住嘴,盡量不尖叫出聲,“不過外面确實沒有禁衛軍的動靜。”

他又陷入了安靜的沉思。

我忍不住打了個哈欠:“你放心罷,這個值班房很偏僻,一般不會有人來的,你就安心地睡罷。”

值班房的床給他睡去了,我只好從一旁的雜物裏找出了兩張墊子,拼在一起變成一張簡單的床,擁擠地放置在小床邊上,好在我身形小,倒也能湊合,又找出兩條毯子,一條給他,一條給我,就這麽應付了一晚上。

第二天一早,那個神秘人還沉沉睡着,一條腿滑到了地上,我給他搬上去,為蓋好毯子後便去珍寶閣上工。

姐姐們又偷懶沒來,尚宮局的姑姑也不管,我這個冤大頭又只能獨自清點貢品。

片刻過後,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小瑛子,今兒個就你一個人?”

“你怎麽又來了?你們司很清閑嗎?怎麽整個尚宮局好像只有我忙得要死?”真是氣不打一處來。

如月立馬給我順毛:“我哪有經常來?我一個月就來一次,不過你們司也被削減俸祿了?”

“不是整個皇宮都削減了嗎?”我看着她頭上只別着一朵小小的杏花,實在素得可憐,“我認識一個姐姐,她的對食公公有出宮的門路,你若是體己錢不夠用了,可以把宮裏的碗啊、碟啊什麽的拿出去當了,這在宮裏不算什麽,民間可講究着呢。”

她似乎感受到我的目光,摸了摸發髻上的杏花:“我不是因為沒錢才戴這杏花的,而是為了提醒我自己。”

還沒等我追問,她很快就岔開了話題:“不過,還是謝謝你了,其實我也有出宮的門路,你不必擔心我。”

我看着眼前的珍寶,很是疲倦,幹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清點:“也不知道陛下為何要這樣。”

如月跟着坐在我面前:“其實——我知道,但……”

“你知道?你就吹罷你,你不過是司簿司的宮女。”

如月看着我,突然一副很嚴肅的樣子:“我可以告訴你,但你不能告訴別人,陛下……要攻打北齊。”

“你騙人的罷?北齊和我們不是聯盟國嗎?好端端的打什麽仗,圖什麽呀?”

“小瑛子,我告訴你,沒有永遠的朋友,只有永遠的利益。況且,陛下打北齊,不是為了得到什麽,這只是他的任務。”

“任務?皇帝也有任務?”

“只有打下北齊,他才能解鎖下一關卡,陛下之所以把珍寶閣的寶物收去,也是為了偷偷變賣換軍費。而且,只有打下北齊,他才能途徑北齊攻打北方的匈奴和西方的突厥。”

“你在說什麽呀,我怎麽一個字都聽不懂。”

“你不用聽懂,你只要知道,有生之年,都要盡可能待在陛下看不見的地方,這樣才是安全的。”

我莫名其妙,皺着小臉思索她是不是真的有那個大病。

如月在珍寶閣轉悠了一圈便回去了,我沿着她的路線又走了一遍,路的盡頭是上次那顆我以為被她偷走的東海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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