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面
在我每天偷偷送水送吃食的照顧下,藏在值夜房的男子慢慢地康複了。他沉默寡言,大多數時候都是我單方面和他聊天、說話,他也不過“嗯”“是”簡單地回複我。且任憑我怎麽問,他都不告訴我他叫什麽,所以我每次只能“喂!”“哎!”這樣叫喊他。
“喂!吃飯了,今天有點慘,只有兩個包子。”尚食局真是過分,一天一天送來的吃食越來越少。
知道你很摳,但你別這麽摳。
“喂”看着我手裏剩下的一個包子,半天不說話。
不是罷,不是罷?
“我都給你倆了,你還惦記着我手裏的。”
還剩下的一個我是絕對不會給你的。
“我不是……我只是覺得很抱歉,孟娘子。”他乖順地将手裏兩個包子還給我,“你吃罷,我不餓。”
最煩他這副可憐兮兮的樣子,我連同自己的包子一并給了他:“你都吃了罷,祖宗,早點康複早點離開。”
他不再說話,只是垂下頭,默默地小口小口吃着。
他還穿着半個月前混合着血漬的黑色長衫,頭發也是我之前随意給他編的束發,長長的一個人,蜷縮在我的小床上,蒼白消瘦的臉龐寫滿了落魄。
“喂!”
他仰起頭,眼神濕漉漉的,像一只無辜的小狗。
“我晚點給你打桶水,你……好好洗洗,都臭了。”
“喂”一言不發,只是偷偷低下頭嗅了嗅自己的衣服。
晚上我給“喂”打了很多水,從值班房進進出出好幾次,他卻遲疑着不肯沐浴。
“喂!難不成你還要我伺候你?”
“喂”極其真誠地擡起頭:“……我手臂夠不到後背。”
差點忘了他的傷。
我嘆了口氣,打濕汗巾,一把将他那套都快馊了的黑色布衫扒了下來,他一驚,趕緊捂住,差點牽動到傷口。
“怕什麽?”我一用力将他整件上衣推至腰間,笑眯眯地在他耳邊說,“你受傷那晚,該看的,不該看的,我都看完了。”
他背對着我,耳朵霎時變得通紅,看不見我的偷笑。
可我還是高估了自己,隔着薄薄的汗巾,我的指尖在他精壯的肌肉上滑動,硬硬的,卻也極為流暢,我甚至忍不住咽了一口口水。
受不了了,我胡亂地擦了一通,把汗巾丢給他:“好了好了,剩下的你自己擦!”
我将從尚服局偷偷拿來的太監服扔給他,“不知道你穿不穿得下,湊合着穿罷。”然後逃也似的離開了。
鄧寶林生辰後一天,蘭兒來到珍寶閣尋我,還帶來了許多禮品。
“這些,都是昨日娘娘生辰,地方上還有大臣們送來的賀禮,有一些還是陛下禦賜的,寶林一開心,拿出來分與我們宮婢,這個簪子、手镯給你,還有這個人參,你拿去補補,瞧你,都瘦成什麽樣了?”
我看着這些精巧的玉簪、寶石項鏈和人參,個個都是上品,忍不住感慨鄧寶林可真受寵。
“你為何要送我們,自己留着不好嗎?”
蘭兒笑着看我,眼睛裏亮亮的:“當初進宮時便說好了,有福同享,有難同當,剩下的我要拿去給蘇蘇。不過話說回來,數日未見,瑛兒怎得瘦了這麽多?是珍寶閣的差事不好辦嗎?”
尚食局向來對我們這些邊緣部門向來不甚在意,我還要拿出一大半給“喂”吃,怎麽可能不瘦?
“許是我太久沒見你,想你想的。”我油腔滑調地岔開了話題,“那——鄧寶林對你好嗎?”
“娘娘很好,為人很是溫善。”她看了看四周,與我悄悄耳語,“寶林已經有身孕了,若是誕下皇子,便是陛下的長子。”
“那你跟着寶林,可得好好伺候她。”
她點了點頭:“我還要去趟東宮蘇蘇那兒,紫竹宮事情多,得早些回去,下次再來見你。”
我送她到門口,她邊走邊同我說:“頭先教導我的姐姐,不知怎的被兵部尚書看中了,陛下二話沒說,便将她賜給那位大人做妾,那兵部尚書我遠遠地見過一面,又邋遢又醜陋,可憐姐姐,論歲數都能當他的孫女了。”
“啊?那鄧寶林沒攔着嗎?”
“寶林不過是宮妃,插手前朝之事,那是涉政。哎……可惜了,那位姐姐在宮外的青梅竹馬還一直在等她年滿出宮,與她成婚呢。”
“瑛兒,”蘭兒突然抓住我的手,“你有想過将來嗎?是留在宮中做一輩子宮婢,還是年滿出宮嫁人呢?”
“我爹娘還有哥哥姐姐全沒了,宮外也沒有等着我的情郎,留在宮中……”想起在珍寶閣微薄的薪資,我忍不住嘆了口氣,“我也不知道以後要怎麽辦。”
“瑛兒,凡事要早做打算,切莫如同那姐姐一般。”
“嗯,你也要保重。”
蘭兒不舍地同我招手,而後轉身消失在尚宮局的拐角處。
當晚,我便将蘭兒送的人參煮了,加在好說歹說從尚食局的小宮女那裏騙來的一碗雞湯裏,給“喂”送去。
“喂”許久不沾葷腥,胃口大開,将雞湯一飲而盡。
“好喝嗎?”
“好喝,你哪裏來的人參?”
“昨日鄧寶林生辰,陛下賞賜的,我在紫竹宮有個好姐妹,鄧寶林賞賜給了她,她便拿來送與我。”
“陛下……還為鄧寶林舉辦壽宴?”
“也不算壽宴罷,不過是個家宴,如今宮中到處削減用度,陛下也不好表裏不一。”
“喂”聞言又變成那副不搭理人獨自思考的死樣子,我跳到他面前:“喂!這個人參是我姐妹特地送來給我補身子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你都不謝謝我?”
“喂”趕緊:“多謝孟娘子!”
“哎,真沒意思。”我擺擺手便要離開。
“孟娘子,”“喂”突然叫住我,“我是認真的,這段時間以來,多謝你的照顧。”
“嗐,沒什麽!”我看着他極其真誠的臉龐,突然玩心大起,“你若真對我心存感激,不如以身相許罷?”
“喂”瞪圓了眼睛,宛若在看一個女妖精,“以……身相許?”
我哈哈大笑:“逗你的呢!我将來可是要嫁給大将軍,做诰命夫人的!”
“喂”沒有直接回複我的話,只是輕嘆:“我從前,也想做大将軍。”
第一次聽他講起自己的事,我趕緊乘勝追擊:“從前?現在不想了嗎?”
“喂”猶豫片刻,仿佛忍耐了許久終于不吐不快般回道:“陛下要削減用度,強征賦稅,充盈國庫,我父親不過在朝堂之上辯駁了幾句,便被陛下打入天牢。”
“你父親是……”
“戶部尚書,鄭仲言。”
原來他是戶部尚書之子……
“天牢,那是要人命的地方,陛下如此不恤人言,當真是剛愎自用,昏庸無道……”他越說越來勁。
我吓得趕緊捂住他的嘴:“你不要命了!怎麽敢非議陛下!”
“喂”拿下我的手:“我若是惜命,便也不會冒死劫獄,只是我想不通,陛下遲遲沒有處決我父親,也沒有下令搜捕劫獄之人。”
“或許……或許是陛下忘記了?”
“忘記了?”“喂”似乎真的在思考這個說法的可能性,“這說得通嗎?”
“怎麽說不通?陛下也是凡人,是人便有記性不好的時候。”
“喂”不置可否,卻低下頭看着從方才開始一直抓着的我的手。
我一時怔住,沒有抽回我的手,眼看着他慢慢撫摸着我掌心的紋路,麻麻的,酥酥的,我的心越跳越快,好像要從胸腔裏跳出來。
半晌,“喂”憋出一句:“你的壽數好長。”
啊?你聽聽自己在說什麽。
我以為你在花前月下,你卻在給我算命?
我哼的一聲抽回了手:“那當然,都說了我要做诰命夫人的。”
“诰命夫人就命長?”
“不是嗎?”
“喂”的胸腔裏悶着低低的笑:“這是你能想到最好的結局了?”
蘭兒離開後,我也在思考将來的出路,在宮中平平淡淡過完一生是好,可若是像那位姐姐一樣被迫嫁給一個糟老頭子,我情願做比丘尼、做道姑去。
“我哪有那個命。”話說回來,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大将軍怎麽會娶一個宮婢?還是我這般姿色平平的無鹽女。”
“我不覺得你姿色平平,”他看着我的眼睛,謙遜而深情,“你的眼睛很美,盈盈秋水,顧盼生輝。”
“有……有嗎?”
“有人因為矯揉造作而沉魚落雁,要我說,你因真誠善良而傾國傾城。”
我真想為他拍手叫好:“念書真好,我都想不出這種鬼話。”
他噎住,我卻捧腹大笑:“罷了罷了,你歇着罷,我還得去值夜班。”
沒過幾日,陛下果然如同如月所言終于對北齊宣戰了,少年天子雷厲風行,很快便出兵了,可珍寶閣的姑姑姐姐們都擔憂不已。
我問姑姑,為何大家都人心惶惶的。
姑姑說,她的表姐在宣政殿當差,聽聞朝堂之上有許多大臣都反對攻打北齊,原是大梁一直重文輕武,沒有拿得出手的大将。
我嗟嘆着回到值班房,“喂”正在練劍,一招一式,很是專業。
“你傷好了?”
“差不多了。”
“你——武功很厲害嗎?”
“還行罷。”
“你會帶兵打仗嗎?”
“……嗯?”
“嗐,沒事兒,我随便問問的。”
我鋪開墊子,準備休息。
“孟娘子。”
“嗯?”
“我傷已大好,你不必再睡在墊子上,上床來罷,我睡墊子。”
“你确定?”我吃笑道,“你應該不知道,其實你睡相不太好罷?”
好幾次,他因為在我的小床上滾來滾去,差點掉下來,還是我偷偷給他撈回去的。
“喂”愣住:“有嗎?”
燭光下“喂”的臉龐少了幾分尖銳,更顯柔和。我有些失落,這樣好看的人,不知将來哪家娘子有如此好福氣嫁與他。
春風裹挾着淡淡的茉莉花香飄進了值夜房,我從窗口看向天上的星星,今夜不知何故它們格外明亮,一閃一閃的霎煞是好看。
我一時興起:“你要是睡不着,不如我們出去看星星罷!”
“喂”什麽也沒說。
“哎呀,走吧!”我二話不說拉着他便上了房頂。
今天是三月最後一天,天氣有些回暖,坐在房頂吹風,很是惬意祥和。
“喂,你有想過将來嗎?”
“喂”看着天上的星星,“我要救我父親。”
“這是必然的,那——你想過怎麽救嗎?”
他又又又沉默了。
“你今年多大?”
他不說話。
“不是罷?不告訴我你的名字,還不告訴我你的歲數嗎?”我佯裝生氣,癟了癟嘴,“我還以為咱倆已經挺熟了呢。”
“十九。”他趕緊回。
我滿意地笑了:“我有個提議,馬上要春闱了,我看你會點功夫,不妨去考武狀元,陛下此刻全身心要打北齊,正是用人之際,你若圓了他的念想,他一開心,沒準就把你爹給放了。既已注定無法打敗他,不如化敵為友。”
我仔細地觀察他,他不着痕跡地眼神微動。
切,還說什麽“從前想當大将軍”,明明一直沒放下。
“北齊,盛産絲絹,”“喂”突然開口,“大梁可下令舉國上下皆穿北齊絲絹,且本國人不得私自生産絲絹,若是北齊人帶着絲布來到齊國還可有重賞。”
我靈光一閃:“這樣不出一年,北齊人都去織布了,次年大梁不進口北齊絲絹,且不向北齊出售食物,屆時北齊饑荒,大梁便可輕而易舉地攻下北齊了!”
“喂”的眼睛裏閃爍着異樣的光彩:“沒錯!”
“可是,大梁有足夠的財力支撐這個假說嗎?”
“陛下這幾個月又是征稅又是變賣國財,恐怕早就攢了不少錢了。”
原來如月說的是真的?
“載元一年,四月。”
那個詭異的聲音再一次響起,這次不是眼前的“喂”。
我一把薅過“喂”:“你聽見了嗎!”
他被我吓一跳:“什麽?”
“‘載元一年,四月’,有人在說話!”
“已經子時了嗎?”
“這不是重點!有人!在說話!”
“喂”左右張望一番:“可這裏除了你我,再無旁人。”
“真的!你相信我,為什麽每次只有我一個人聽見呢?”
該不會真的有鬼罷,我吓得幾乎要鑽進“喂”的懷裏。
他下意識圈住我,防止我掉下去:“你是不是太累幻聽了?要不我們下去休息罷。”
“不不不!我害怕!”我緊緊抓住他胸前的衣襟,“等一下等一下!”
慢慢冷靜下來的我,從“喂”的懷裏探出頭來,和一頭霧水的“喂”幾乎面貼面。
我猛地甩開他:“你幹嘛抱着我!”
他又好氣又好笑:“分明是你主動躲進我懷裏的。”
“那你也不能抱着我啊……”
“我是怕你掉下去,真是強詞奪理。”
“哼,上次還說人家善良真誠,這會子便翻臉不認人了。”
“我何時翻臉不認人?你可真……不可理喻。”
我不斷地碎碎念:“當真如同蘇蘇所言,男人的嘴,騙人的鬼……”
“我……”“喂”無可奈何,好聲好氣同我說,“不早了,快下去休息罷,饒是春風和睦,但也要小心着涼。”
我沒由來地生出一絲不安:“你是不是要走了?”
他未置是否,只是耐心地脫下外衫,像哄小孩似的哄我,“若不想下去,便披着它。”
我确實有點困了,和他聊着聊着便慢慢地倚靠在“喂”的身上,“喂”似乎有些緊張,繃直了上身。
許久……
“孟瑛。”他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我也迷迷糊糊地應着。
“小傻瓜,都知道家父是誰了,你稍一打聽便知道我的名字啊……”
最後我也不記得他說了什麽,只是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在值班房的小床上醒來,身邊沒有一點“喂”的蹤跡,只在床邊發現了一張紙條:多謝,再會。
這是我早就料到的結果,我裝作毫不在意,将紙條團成一團,扔到了角落,按時去珍寶閣當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