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面
剛到珍寶閣,不出所料,我便看見了一個熟人。
“小瑛子,今兒個你可遲了喲。”
我還沉浸在“喂”離開的失落之中:“你怎麽又來了?每月初一,月事都沒你準時。”
她幹笑了幾聲:“怎麽了?小瑛子,不開心嗎?”
“如月,你——有想過出宮嗎?”
她驚詫地看着我:“你怎麽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你說什麽呢?你不是進宮很久了嗎?以後是打算留在宮中做女官,還是回家鄉去啊?”
“家鄉?”如月先是放下心來地嘆了口氣,而後又說道,“我的家鄉在江南,我也想去看看。”
江南?我的頭腦一片空白。
“小瑛子,我要出宮,一定要出宮。”如月突然異常堅定,“這一次,我勢在必行。”
我不解:“你在說什麽呀?”
她好似大夢初醒,擺了擺手,瞬間笑得燦爛:“等到一個合适的時機,我會告訴你。”
如月總是神神秘秘的,我也不甚在意,她同我閑聊了幾句又去看了看那顆東海珍珠後便離開了。
珍寶閣貢品的清點工作也告一段落,我又回到了枯燥的看守工作。
沒過幾日,蘇蘇忽然火急火燎地找到我:“不好了不好了,蘭兒快被打死了。”
我正巧在擦拭一個古董雕花水瓷,聞言差點給摔了。
“什麽!你說誰?”
蘇蘇哭紅了眼睛:“蘭兒啊,是蘭兒,鄧寶林小産,說是有人在安胎藥裏動了手腳,查到居然是蘭兒做的!”
“這絕不可能,她為什麽要這麽做?”
“不知道,我不知道……嗚嗚嗚”
我和蘇蘇都不是禁苑宮婢,不得輕易進入,只得輾轉找到了一個內宮宮婢,百般打聽,才得知鄧寶林小産且無法再孕,而蘭兒已被當場杖斃。
前不久還與我笑嘻嘻的蘭兒,就這麽悲慘死去,我和蘇蘇甚至都無處為她申冤。
與此同時,春闱也正聲勢浩大地展開,等到放榜之時,已近夏日。陛下從中擢選了不少青年才俊,有了這些新鮮力量的加入,和北齊的戰況也勢如破竹,陛下歡喜,對外降低了征稅,對內也恢複了往常的份例,似乎一切都變得安穩而祥和。蘭兒的事情最終如同石子入水,蕩起一陣漣漪後很快便平靜下來。
春去秋來,和北齊的戰事足足打到了冬天,眼看着軍隊即将大獲全勝,可一場大雪卻凍死了不少王軍。
正當朝廷一籌莫展之時,陛下突然下令,舉國上下只能穿北齊絲絹,且本國人不得私自生産絲絹,若是北齊人帶着絲布來到齊國便有重賞。
于是就連宮女們都分到了珍貴的絲絹宮服。
我拿着屬于我的衣服,懵了。
這不是我和“喂”讨論的計策嗎?
居然和皇上的想法不謀而合了。
回珍寶閣的路上,我遇見了同樣來領取新制宮服的如月,她顯得有些焦慮,眼下泛着青色。
“如月?你怎麽了?”
她神色恹恹:“陛下下令宮中只能用絲絹,尚服局忙不過來,把劉司簿調去了。”
“所以呢?”
如月突然很激動:“尚宮局怎麽能把劉司簿調去呢?!我的意思是……劉司簿,她——哎……說了你也不懂。”
“啊?”
她在說什麽呀?
“我……劉司簿對我有知遇之恩,又是從小将我帶大的師傅,我不想她去尚服局,只希望等尚服局忙完以後,她能早些回來罷。”
“對了如月,今天是初一诶,你不來珍寶閣嗎?”
“你不說我差點忘了,你等會兒,我領了宮服和你一道去。”
她飛快地跑進尚宮局領完宮服,氣喘籲籲地說:“走罷。”
“你這麽急做什麽?”我朝她眨了眨眼睛,“珍寶閣有你的情郎等着你啊?”
她瞥了我一眼:“你才在珍寶閣藏了情郎呢!”
我莫名心虛,不再搭話。
如月沒發現我的異常,只一本正經地說:“孟瑛,我——不希望你這麽想,女子也可以有追求和思想,不僅僅只有感情。”
我意識到了她的認真:“我只是開玩笑的,對不起。”
如月搖了搖頭:“我沒有生氣,我只是希望你懂得,女子不應當空有美貌,也不應該把畢生所求寄托在男子身上。多言數窮,不如守中。孟瑛,你是特別的,我希望你有好的結果。”
和如月相處久了,我也漸漸對她有很不一樣的認識,她有着豐富的情感和理想,那雙溫和戲谑的眼睛裏藏着清冷深沉的情緒,讓人捉摸不透。
如月看着我,好像看着一個理想中的她自己:“孟瑛,我要找到自己的路,做一個坦坦蕩蕩、不依附任何人的如月。”
珍寶閣裏有一本《後漢書》,裏面有一句“懔懔焉,皓皓焉,其與琨玉秋霜比質可也。”
琨玉秋霜,這個詞形容此刻的如月再合适不過了。
除夕那天,蘇蘇過來同我一起過年,我特地做了幾個小菜,如月得知後,也備了酒和吃食,加入了我們。
我們喝着酒,唱着歌,快活似神仙。
酒過三巡,想到被杖斃的蘭兒,我和蘇蘇哭着抱成一團。
如月嘆了口氣:“你的意思是,蘭兒,沒有下藥?”
蘇蘇一把鼻涕一把淚:“都說了,蘭兒不可能下藥的,她連只蒼蠅都不敢拍死。”
如月:“有人誣陷她?”
我覺得不是:“蘭兒性情溫順,向來不得罪人,況且她不過是一個小小宮婢,為何要誣陷她?只可能是替人頂罪。”
蘇蘇似乎才恍然大悟:“對!一定是的!”
如月沉思許久:“鄧寶林若是誕下皇子,便是陛下的長子,你們說,誰會坐不住?”
其實我們心中都有了答案,只是不敢說。
蘇蘇哽咽着說:“可是…….陛下不是最寵愛鄧寶林嗎?他為何不替鄧寶林讨回公道?”
如月比我們通透得多:“那是因為,比起鄧寶林,陛下的江山更重要。”
蘇蘇:“原以為她去了紫竹宮便能過上好日子,沒想到……嗚嗚嗚,她娘該多難過啊。”
蘇蘇喝多了,一會哭哭啼啼的,一會又唱歌跳舞的,最後累倒伏在案邊睡着了,我怕她着涼,給她披上毯子。
“載元二年,一月。”
我好笑地低語:“總算是換年份了。”
如月卻猛地看向我:“你說什麽?”
“哦,我這人老幻聽,每月初一都會聽到報時。”
如月震驚:“你也能聽到??”
我更震驚:“你也能??”
如月笑了:“我就知道,你和我一樣,是特別的。”
我不勝酒力,已然昏昏欲睡。
不行,等我明天酒醒要好好盤問她一番。
第二天一早,如月一如往常來到珍寶閣,我逮着她就問起昨晚之事,她竟然和我裝糊塗:“你說什麽呢?什麽報時?我後來喝多了,不記得了。”
惱得我呀!
春天很快便過去了,等到夏日蟬鳴聲起時,陛下突然改變方針,斷絕與北齊的絲絹貿易。今年熱天格外酷熱,莫說沒有種植糧草一門心思織布去了的北齊,便是大梁的囤糧也堪堪僅供國內自己百姓吃。
如同我與“喂”商讨的結果,大梁的王軍很快便打下了幹旱和饑荒并交的北齊,占領了要塞。
陛下龍顏大悅,大赦天下。
我想起還被皇上關在天牢的戶部尚書,也不知他在不在大赦名單之內。
載元二年,臘月。
大軍浩浩蕩蕩班師回朝,蘇蘇一大早便拉着我去城牆上看,可沒想到我們還是去晚了,城牆上早已站滿了人,都是情窦初開的小娘子,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紛紛議論諸位小将軍。
蘇蘇突然激動地拍我:“孟瑛你看,那位小将軍真是豐神俊逸啊!”
我順着她的目光看去,竟然是“喂”!
他真的從軍了!
他黑了一些,也更瘦了,穿着将軍的盔甲,英勇而挺拔,在人群中分外醒目。
宮婢和女官們都在小聲驚呼,我站在人群中間想大聲呼喊他,卻不知道他的名字,只得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從城牆外走入皇宮之內。
我悶悶不樂地回到了珍寶閣,看着平平無奇的四周,想到“喂”如今的風光,只覺得和他一起住在值夜房的日子,宛若隔世。
可沒過幾日,有一個小太監忽然偷偷摸摸給我送來一封信:
“孟娘子,近尚安否?吾從軍,師克還,父俱出獄。安好,勿念。”
落款是強勁有力的兩個字——鄭勉。
我拿着信,短短一行字,讀了一遍又一遍。
鄭勉,當大将軍,救出父親,你終于實現自己的願望了。
除夕宮宴,陛下将參與征戰北齊的大小将軍都請進了皇宮,我聽着紫宸殿傳來的絲竹聲,想象着鄭勉在酒席上的模樣。
“孟娘子。”珍寶閣門口傳來許久未聞的聲音。
我不可置信地看向那人,他身着一套銀藍色錦衣,威武之中透着書卷氣,挽起的發髻青絲如墨,膚如玉,一雙深邃的眼睛含着濃濃的笑意。
“喂?”
他笑了,目光灼灼地看着我:“不是都已經告訴你我的名字了嗎?”
我小小聲:“鄭将軍。”
他不說話,只拿出一個盒子。
我接過盒子,指尖觸碰到了他的,縱使之前為他擦身、上藥,此時此刻卻還是緊張地屏住了呼吸。
我打開盒子一看,是一只精致的珠釵,镂空的蘭花鑲嵌着十幾顆晶瑩的寶石,即使在夜晚都閃耀着璀璨的光。
“這是……給我的?”
他回道:“之前的事真的感謝你,他們說……年輕的小娘子都喜歡這種。”
“你在北齊有受傷嗎?”
“沒有大礙,好得很。”
“那就好。”
“孟娘子?”
“嗯?”
身後突然傳來如月的聲音:“你是何人?”
我扭頭一看,如月和蘇蘇正拿着酒和吃食,面面相觑。
蘇蘇幹笑了一聲:“嘿嘿,我們……走?”
我趕緊收起那支珠釵:“多謝鄭将軍,時間不早了,您還是快回去罷!”
他“嗯”了一聲,向如月和蘇蘇點了點頭便離開了。
可如月和蘇蘇卻來勁了。
“老實交代罷。”
我只好老實相告。
蘇蘇聽罷差點驚掉了下巴:“你膽子也太大了罷!怎麽敢把這麽一個大男人藏在珍寶閣裏,而且居然還不告訴我!”
如月眯起眼睛:“孟瑛啊孟瑛,你可真是我最大的變數。”
“啊?”
蘇蘇一把推開她:“所以呢所以呢?鄭将軍要娶你?”
“什麽?他要娶你?”如月苦口婆心地勸我,“還記得我同你說的嗎?靠天靠地都不如靠自己。”
我連忙搖頭:“你們別瞎說,他今天只是來特地感謝我的。”
蘇蘇十分遺憾:“啊……不過沒關系,一定還是有機會的。”
如月正色道:“蘇蘇你別給她希望,鄭将軍是什麽人?那樣好的男子,身邊莺莺燕燕這麽多,況且此次征戰北齊,他可是頭一份功!他的婚姻大事,将來多半是要被陛下用來聯姻的。”
我受不了了:“行了,都說了人家只是來感謝我的,沒準他還想給我訣別呢,結果被你們打斷了。我和鄭将軍,雲泥之別,我了解的。”
蘇蘇比我還失望,如月卻別有深意地看着我。
載元三年,就在這一片祥和與歌舞升平中來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