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面
如月越來越大膽,昨夜更是宿在了珍寶閣裏,我很是不解:“你都不用值班嗎?”
如月睡眼惺忪地看着我:“司簿司有何好值班的?再說了,劉司簿回來了,有人給我撐腰了。”
我噎住,确實是。
她醒來後如往常去珍寶閣轉悠了一圈,而後又慢悠悠地回去。
嗚嗚嗚,有靠山真好。
珍寶閣有一盞琉璃燈,點亮之後,會如同走馬燈一般自己旋轉,在牆壁上落下唯美的星光。
這天司珍命我将這盞燈送去金龍殿,在殿門口等待的時候,偶然間一擡頭,看見了同樣在等待的鄭将軍,他看向殿前的靜水湖,我順着他的目光看去,除了一池子水,再無別物。
水有我好看嗎?
「此次征戰北齊,他可是頭一份功!将來大抵是要被陛下用來聯姻籠絡的。」
「那樣好的男子,身邊莺莺燕燕這麽多,又怎麽會看上一個宮婢?」
想起如月說的話,我不自覺地苦笑。
這麽快便要與我撇清關系,上次見面恐怕當真是與我作別。
我恭恭敬敬地送完琉璃燈便離開了,再也沒看他一眼。
後來在宮道上,我也遇見過他數次,每次我都裝沒看見,匆匆離去。
若是無能為力,便該盡早抽身。
如月誠不欺我,真是我人生道路上的明燈。
打下北齊後,陛下很快将攻打匈奴的計劃提上日程。
開春後不久,陛下便下令大軍出征。
此次統率全軍的,是鄭勉。
少年天子格外信任這位年輕将領,甚至不顧前朝反對,硬是封了他鎮北侯的爵位。
蘇蘇又是一陣長籲短嘆,如月反倒安慰起了我。
“我們孟瑛一定會有更好的歸宿。”
在此之前,陛下又舉辦了一場宮宴為大軍踐行,這天恰巧輪到我獨自一人在珍寶閣守夜,正百無聊賴地在房頂上賞月,卻突然發現門口有響動。
不會罷?珍寶閣又進賊了?
我蹑手蹑腳地下樓,輕輕打開門。
“鄭将軍?”
鄭勉顯得有些不自在:“我,明日便要出征了,走之前想來見你一面。”
“鄭将軍,為何想來見我?”
“其實,我上次便想問你的,你……”
尚宮局傳來落鎖的鐘聲。
我瞥向一邊:“鄭将軍,時候不早了,我要去休息了,你也早些回去罷。”
“好像自我回來之後,你就不像之前那樣了。”他連忙喊住我,“孟瑛,你看看我好嗎?”
他第一次直呼我的全名,我執拗地不肯看他:“您現在是大将軍,已經不是當初那個藏匿在值夜房的‘喂’了,我們之間還是要有一些邊界感的。”
“你是這麽想的?”他不解,“當初你以為我是賊人,都不曾這般對我避之不及,如今我成了将軍,你便看不起我了?”
“你明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我聽從了你的話,春闱之後便向陛下敬獻了當初我們一起想出來對抗北齊的計策。在北齊的時候,好幾次我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後來,想着父親,再想着你,我才活過來的。”
“我從未,如此想念一個女子,我真的好努力好努力才能在今天站到你面前。孟瑛,你願意……”鄭勉苦笑了一聲,“看看我嗎?”
我始終不敢看他,只留下一句“你一定要保重”便飛快地将珍寶閣落了鎖。
我靠在門上許久,直到天空下起小雨,才聽到他離開的腳步聲。
我哭了一夜,眼睛腫得像兩個核桃。
第二日又是一個初一,也是大軍出征之日。
如月來珍寶閣的時候還吓了一跳,我告訴了她昨夜的境遇。
她不禁唏噓:“這鄭将軍竟如此純情?實在是世間少有。那你呢?你是怎麽想的?”
“即便他心悅于我又如何,如你所說,我不過是一個小小的宮婢,怎麽配得上他。”
“打住,我可沒這麽說過,我說的是,他的婚姻大事将來多半是要被陛下用來聯姻的。但若是——他早已有了一位意中人,陛下還能強行讓他另娶旁人?”
我無神地看着她,如月被我看懵了:“不能罷?”
碰巧此時,上次送信的小太監又送來了一個盒子,裏面有兩顆紅豆。
小太監還帶來了鄭勉的口信:若我能活着回來,你願意做我的诰命夫人嗎?
我拿着那兩顆紅豆,眼淚止不住地落下來。
“王軍即将啓程,你現在趕過去,或許還能見上他一面。”如月感嘆道,“人生啊,除卻生死無大事,為了心心念念的人,也不該荒廢光陰。”
我擦掉眼淚,奮力奔向前朝,卻還是趕不及。
王軍已盡數離開皇宮,去往邊疆。
我站在宮牆上,後悔不該對他如此冷漠。
我應該告訴他我的真實想法的。
鄭勉,我願意。
時間如白駒過隙,我日日都在為鄭勉和所有王軍祈福,前線的捷報也不失所望地一次次傳來。每次聽到這些消息,我都很高興,相比之下,如月近兩個月就有些魂不守舍了,整天丢三落四的。
這天我在尚服局遇見了她,還沒來得及同她打招呼,她也沒瞧見我,似乎有什麽急事小跑着離開了,匆忙間還将自己的荷包落在了尚服局門口,我想喊住送還給她,低頭間甚至都看不見她的影子了。
我只得去司簿司找她,到了以後卻發現她并不在。
想到今天是初一,我猜測她可能去珍寶閣了,于是又往回趕。
在司簿司門口,我遇見了上一位在珍寶閣當差後來調去了尚食局的姐姐。
“孟瑛?你怎麽在這?”
“良姐姐好,我來找如月,就是從前也在珍寶閣當過差的如月。”
“你是說司簿司的如月嗎?她和我同一批入宮的,從來沒有在珍寶閣當過差啊。”
“你說的是我說的如月嗎?眼角有一顆痣的如月,長得還挺好看的如月。”
“就是她,本來上頭是打算将她安排到珍寶閣的,可她悄悄給尚宮局的人塞了不少好處,好說歹說去了司簿司,我們那時候還奇怪呢,不想方設法地去娘娘們身邊伺候,反倒去了還不如司珍司的司簿司。”
“那她有說為什麽嗎?”
“她只說,司簿司的劉司簿是她同鄉,人也好說話,後來我們分開以後就不怎麽聯絡了,對了,劉司簿好像還是高昌人呢。”
她身邊同行的宮女附和道:“怪不得,她鼻子高高的,眼睛大大的,像波斯人……”
她們很快聊起了其他瑣事,我卻愣在原地,我清楚地記得,如月說過,她是江南人。
她為什麽要騙我?
我立馬跑回了珍寶閣,在她最愛的東海珍珠前找到了她。
我将她遺落的荷包還給她,并質問她:“如月,你究竟有何秘密?每次見你都是鬼鬼祟祟的,你說你是江南人,可與你一同進來的宮女姐姐卻說你與來自高昌的劉司簿是同鄉,你說你從前在珍寶閣當過差,可你明明一進宮便去了司簿司,還有這顆珍珠,我發誓,我曾親眼所見你偷過的!”
如月聽罷轉過身看着我,眼底卻是悲戚的哀傷:“孟瑛,你姓孟,可我沒有姓,我從有意識以來便叫如月,我來自江南,卻從不知江南在何處,是什麽樣,我在宮外還有一位母親的,可我也想不起她長什麽樣,今年多大歲數……”
“孟瑛,你還記得我曾對你說,你是我的變數罷?或許你不相信,在遇見你之前,同樣的事情我已經經歷十七遍了。而你的出現,打破了我很多既定會發生的事情。第一次與你見面的那個角落從來都不會有人去,我每每來偷這顆珍珠也不會有人發現,若不是你和鄭将軍向陛下提議絲絹的計策劉司簿也不會被臨時調走……”
我聽得一頭霧水:“如月,你在說什麽?”
她打開荷包,裏面竟然是許多顆一模一樣的東海珍珠。
“這就是我每月初一要來珍寶閣的目的。”
說罷,她看了一眼一旁的漏鐘,取下放置在珍寶閣架子上的東海珍珠。
“孟瑛,你仔細看。”
只見放置珍珠的位置憑空生出了一顆一模一樣的珍珠。
我捂住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這是怎麽回事?”
“我從前的的确确在珍寶閣當差,在我之前,還有一位珍寶閣的姐姐,也曾經歷了數十遍同樣的事情,珍寶閣每月初一便會變出一顆珍珠,也是她告訴我的,我每月初一都會來收走一顆多餘的珍珠,也是為了日後出宮做準備。可是有一天,天空突然出現了一行字,再之後,她便消失了。”
“孟瑛,不管你信不信,我只知道,你、我、尚宮局上下、包括這皇宮裏的所有人,都是不存在的,真正存在的只有陛下一人。”她指向宣政殿的方向,“不,是控制陛下之人,那個人——是這個皇宮、京城、大梁的天,他僅憑一人喜惡,就可以将你我置于死地。”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她:“陛下本就是大梁的天,他也确實能将你我置于死地。”
“不,他不僅是大梁的天,他甚至北齊、匈奴、波斯的天,我再說得直白一些,這一切如同一幅棋局,我們不過是其中的小小棋子,就連陛下也是,下棋之人便是控制陛下之人,你懂嗎?”
“控制陛下之人?是何人如此大膽?他不要命了!”
如月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複又苦笑出聲:“也罷,當初杏兒姐姐同我說這些的時候,我也是懵懵懂懂,一直到她死了,不再出現了,我才明白,一切皆有定數。我有預感,這次是我最後一次機會了,如果這次再失敗,我恐怕也會像杏兒姐姐一樣,永永遠遠地消失。”
我吓得一把抓住如月:“如月你要做什麽,你不要吓我!”
“孟瑛,這是我的選擇,是我經歷整整十七遍這一切之後,鄭重作出的決定,皇城那扇大門,我是勢必要走出去的,那扇大門外,無論是好是壞,我究竟是走出去了,這一輩子也算完滿。”
“你為何執迷于此呢?皇宮有什麽不好的?”
“皇宮好?你忘記你的好姐妹——蘭兒是怎麽死的了?”
我怔住了,許是最近過得太安生了,我竟全然忘記,這皇宮是個吃人的煉獄。
“孟瑛,你願意留在宮中,是你的選擇,但你不能用你的标準來評價我。我寧可痛苦地死去,我也不願麻木不仁茍活一世。我要出宮,看清楚這天地。”
我第一次見她這般緊張而堅定的神情。
“我說過的,這一次,我勢在必得。”
“你說,十七次?竟一次都未有成功過嗎?”
她搖了搖頭:“頭幾次我還沒有弄明白這究竟是怎麽回事便被人構陷偷盜死在掖庭,後來幾次,要不就是陛下突然患病崩逝,要不就是有叛兵造反刺殺陛下,要不就是陛下親征北齊而亡,最接近的一次,我都已經走出皇城的門了,卻因為陛下突然溺亡,又回到了最初。”
“按你的意思,每次回到最初的契機都是陛下的駕崩?”
如月終于笑了:“我就說你是特別的,如此聰慧,一點就通。”
“那……你打算怎麽做?我能幫你嗎?”
她搖了搖頭:“不用,再過半個月,劉司簿……便會突發惡疾死去,她是宮裏的老人了,皇後會恩準她回鄉安葬,屆時,我便會以同鄉之名主動請纓,為她扶靈。我只要出宮了,天高海闊,便再也尋不到我了。”
不知為何,我的眼淚不争氣地流個不停:“如月,你要好好的,雖然我不太懂,但我會日日夜夜為你祈福的。”
“傻瓜,我才是,會日日夜夜為你和鄭将軍祈福的。”如月溫柔地擦去我的淚,“我不知道未來的你會發生什麽,但無論如何,請你務必,一而再、再而三、三而不竭、毫不猶豫地救自己于這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