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輪回

邪神的24小時便利店 - 第 3 章 輪回

輪回

四月十七。

天空中下起了大雨。

水汽遮擋視線,讓前方一切都模模糊糊。

宋時巷住的地方距離研究所不遠,他以往上班都是步行過去。今日從預報天氣得知有雨,便提前帶了傘,果不其然路上下大了。

規整內斂的黑色格紋傘撐開,他踩在濺跳着水花的行人路磚石上,前方不遠處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是一個坐在傾盆大雨中恸哭的女人。

來往的車輛行人似乎都在趕雨,朝女人投去異樣一瞥,但沒人理會她。

宋時巷正要走過去,一個穿着黃色小鴨子雨衣、防水膠鞋的孩子,在媽媽的鼓勵下走到她身邊,遞過去一把折疊傘,奶聲奶氣:“阿姨,不要哭,給你傘。”

被雨水打濕亂糟糟長頭發的女人擡起白到吓人的臉,漆黑空洞的眼睛望向小孩,驟然一把将他推到,歇斯底裏尖叫:“滾!滾開!都滾開!”

小孩倒在雨中嚎啕大哭。

媽媽連忙抱起他,憤怒地罵女人神經病,帶着孩子遠離。

宋時巷準備拐過去的腳收了回來,他冷眼看了女人一下,撐着傘離開。背後又響起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來往的行人車輛依舊匆匆穿梭,再沒有一個孩子來給她遞傘了。

夜幕降臨。

宋時巷的汽車停在便利店門口。他再次來到那個詭谲之地。

長椅旁邊的小香爐盡職盡責點燃自己,努力借着風勢,讓煙霧飛到他臉上。那是一種無法描述的奇異香味,宋時巷下意識閉上雙眼。他的靈魂随着袅袅飛煙輕了起來,似乎在往上飄升,又似乎在往下陷落,融入一個渾濁虛無的世界。

一張畫從頭頂降落。

鋪天蓋地籠罩這方世界的每一個邊角,周遭的景象開始飛速建立。

1939年。

北大街街頭,一個粗野的跛腳漢子挑着兩桶水、肩上背着木箱、腰間挂着小凳子,尋到往常的位置停下,把水分開倒進盆裏、木箱打開、凳子擺在旁邊用袖子謙卑地擦了擦,自己則佝着腰坐到臺階上等顧客。

顯然是個擦鞋匠。

天光泛亮,終于有位男客光顧了。

那是個豪氣闊綽的大爺,剛從黃包車上下來,趾高氣昂地一口黃痰吐在路邊,走到擦鞋攤凳子上坐下,熟練地伸出腿,“擦幹淨點。”

“曉得曉得。”

漢子點頭哈腰,清水、鞋布、油膏潤過,本就新的皮鞋越發锃亮。男客滿意地看了看,丢下幾個銅板:“擦得不錯,賞你的!”

漢子賠笑撿起銅子,仔細地收進懷裏的口袋。

那兒已經積攢了些許。

因為殘廢緣故,很多活兒都不要他,但他自己算過,讀書上學是很花錢的事情,小姐寄居在舅舅家雖說不會被驅趕,寄人籬下心中總歸不好受。他和少爺往常當兵的饷錢每個月都寄回去供小姐讀書,可現在少爺走了,而他再也沒有兵饷,只能尋些別的法子弄錢。

又一個顧客上門,打斷了天佑短暫飄飛的思緒,他趕緊回神殷勤地招待客人。

黃昏時分,碼頭上人頭攢動。

“那瘸子來了沒有?貨船都到了!這麽慢,再不來扣他工錢!”

“來了來了,已經來了!”跛着腳的天佑匆忙趕來連連應答,客氣地朝工頭問好。

他中間還有份收衣服漿洗的活兒,從租住的棚戶區到碼頭需要不短的時間,加上腳跛,一旦船只提前到達便會趕不急。

被工頭訓斥一番後,天佑跟上不遠處的同工們去扛箱子麻袋,沉重的貨箱壓的人腳步吃力青筋崩顯,這位黃姓工頭手上的活計都是整個江水碼頭最重最累的,一般工人不敢往這邊來。

但高付出代表高收獲。

這裏的工籌相對來說其他地方更好。

黃工頭坐在竹紮椅子上,喝着老婆今早送來的解渴湯,望着來來往往衣衫髒破的工人們,惬意地哼起了秦腔小調。

眯起的眼睛中略過一道身影,他瞥過去,啧了聲,“這麽大把好力,可惜是個跛子。”

天上繁星鋪蓋之時,佝偻着腰背、滿身疲倦的天佑回到自己漏風的棚戶房。

他從房頂的窟窿裏看了看外面的星辰,想了想時間,記起明日該是少爺給小姐發信的日子了。

往常他們在軍營,少爺每隔一段時間都會給小姐寫信,而現在這份責任落到了自己身上。

從鎖着的箱子中珍惜地拿出一沓泛黃的紙,上面工工整整寫了許多字,都是少爺的手跡。因為打小跟在少爺旁邊,他幸運地得以被教導書寫,可惜腦袋天生愚笨,半點文墨精髓沒學到。

不過笨人也有笨人的法子,至少他可以對着抄。

天佑将今日買來的白紙平整鋪在桌上,就着嗆鼻的劣質草籽油燈,對照右邊的字跡,挑選了其中幾句,一筆一劃笨拙臨摹:

“潤妹親鑒:

久不通函,至以為念。我在此地過得很好,确無危險。天佑昨日同我說你,不知如今身高幾何,胖瘦與否?念你幼時常常調皮,現在想來,已是多年故事。你要好好讀書,以成汝之心願,亦是我之心願。此處一切安好,勿念。兄楊栩。民國二十八年秋。”

“楊小姐!您的信!”

叮鈴鈴的自行車停在郭府門前,正巧楊潤從裏頭走出來,慣來記性好的郵差立即叫住她,遞過去一封白皮信。

“謝謝!”

楊潤驚喜地接過信件,竟是來不及回家便立即拆開。她将信讀了一遍又一遍,窄窄幾行,裏面除了夾着條銀行兌票再無其他。她捏着薄薄的信紙,倚坐在郭家門前,淚水濕了整張臉龐,再也止不住地捂臉輕泣了起來。

自參軍以來三年多不見了,你們何時才能回來?我們何時才能再見?

牆角後,天佑望着她單薄蕭條的身影,心中五味雜陳。

時光一日一日過去。

婷婷少女宛如春蕾萌發,越來越溫婉美麗。記憶中活潑調皮的身影仿佛紙上虛假的鉛筆畫,被橡皮一一擦去,再也不複存。

有時候天佑偷偷看着她,試圖從記憶裏比對一二,竟發現那些陳舊的回憶早已模糊不清,似乎她一直是這樣,向來是這樣。

溫柔又脆弱。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她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天佑頻繁地發現,她走在大街上不看前面的路景,反而一直擡頭望天,似乎要從裏面看出點什麽。

他跟着望去過,看久了會覺得,好像少爺就在那裏朝着自己笑。其實什麽也沒有。

郭家請醫生給小姐開了西藥,可她卻日複一日地憔悴,像透明玻璃水瓶中沉浮的小花,終于無力飄懸,于是委頓沉沒。

他心中着急,但手足無措,惶恐不知該如何。

畫面一幀幀轉動。

在某一個節點轉停了。如同老舊的膠卷電影都有膠片播放完的那一天,這段故事也有個終點。

古色古香的安靜屋子裏,只有宋時巷自己躺在長椅上,周圍一切靜悄悄。

他從夢境中蘇醒,睜開眼睛,淚水瞬間從眼角一串串滾落。他茫然地摸了摸臉,滿手濕潤,一種難以言說的空洞從靈魂裏侵吞過來。

他看完了“天佑”的一生,找到了夢寐以求的“前世記憶”,本該開心釋然,可那顆跳動的心髒裏全是疼痛,像被塞滿了稻草一寸寸地紮。

他讀了這人的一生,也讀了另外兩個人的一生,終于明白夢境深處那個永遠都看不清楚的徘徊者是誰了。

那是楊栩……和楊潤。

妹妹藏在哥哥背後,像天佑曾經偷偷看她那樣,調皮狡黠地露出半個腦袋,望着夢境屏障後輪回再世的他,爛漫一笑。

他也知道自己欠的是什麽。

楊栩死前諄諄叮囑、天佑每日每日的念想:要在小姐考上心儀學校的那天,親自送她到校門口,把事情的一切都說給她聽,告訴她我和少爺來與你重逢了。

但事不如人願。

天佑死在了去學校的路上。他撞見一名先生被敵人暗殺,混亂的槍響中,倒黴又無辜地死在不知名者的亂槍下,荒誕潦草地結束了他的一生。

可那個刻骨銘心的夙願,執着地攀附在了靈魂上,經年輪回卻痛得越來越清晰。

宋時巷呆呆地躺在長椅上。

不知在回想什麽,亦或者悼念什麽。

桌子上,小香爐早看慣了這樣的場面,清閑地後兩條腳蹲下,前兩腳支撐“盯”着他,像個看別人演話劇的第三人。

好半晌,宋時巷才從長椅上坐起來,揉了揉額頭,拿起眼鏡戴上,除了依稀發紅的眼角,看不出他曾失态過。

他正要從椅子上下去,忽然瞅見香爐奇怪的造型,那模樣像是在……

太奇怪了。

香爐“目送”他走出房間。

庭院裏,丹砂拿着一把餌料漫不經心地撒,池塘裏的怪魚仍舊争先恐後地搶,甚至池塘邊角的野草、地上路過的蟲子,都拽長了身子拼命奪取。

那究竟是什麽東西?

他好奇地看着光芒閃爍的餌料,心中實在忍不住想。

“你醒了?”丹砂回過頭,背着光的她笑容燦爛,所有的光芒在周邊籠罩,卻無法照映出她的面孔,像覆蓋了層殷紅的薄紗或迷霧,朦朦胧胧,不真實極了。

“清楚真相的感覺怎麽樣?”她問。

宋時巷嘆息一聲:“我也不知道……”了解的越多,桎梏就越深,可不了解,亦無法擺脫那枷鎖。

丹砂輕笑:“忘卻前塵往事,是天地給予所有人的公平。可你太執着了,是你自己不肯放過自己。”

是……嗎。

宋時巷苦笑。放過不放過,不重要了。雖然現在還難以放下,但再過一段時間或許就會釋然。畢竟他是宋時巷,不是天佑。

“還記得我們的約定嗎?”契約出現在她手中,扭曲的文字掙紮如舊。她松開纖白的手指,契約漂浮到空氣中,丹砂的笑容隐蔽在後面:“你已經完成心願,是時候履行承諾了。”

她手一招,兩人重新回到放着長椅的卧室。

桌子上的香爐早就站起來了,看見丹砂的身影,瑟瑟發抖。

她指向這間屋子,略過雕花木床、紗帳、桌子、香爐、衣櫃、鞋子、珠簾……最終停在宋時巷身上。

“我還缺一面鏡子,就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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