輪回
宋時巷看見玻璃那頭的身影倏忽靈活了起來。
像古老的舊畫終于被賦予靈魂,那身影朝他走過來,模糊的外表越來越清晰,是個穿着長褂的書生氣青年。
青年伸出手拉住他的胳膊,笑容溫暖:“阿佑,你怎麽又在這兒等?”
他的手居然穿越了時空天塹,把怔怔的宋時巷拉扯了過去。一瞬間,似乎有消融的冰雪拂面,宋時巷竟然真的跨越了兩方世界的屏障,回到了那個銘刻在靈魂深處卻不自知的時代。
他的手和腳不受控制地動了起來。
撓撓頭,嘿嘿傻笑,嘴裏發出笨拙的聲音:“少爺,俺想着多等幾日說不定李先生就回來了。您要請教他學問,可李先生老不在家,俺得替您守着!”
長褂青年搖頭失笑,“李先生外出,時常十天半月不歸,你這麽等得等到什麽時候?放心,我已經告知了隔壁的王掌櫃,李先生要是回來,王掌櫃會派夥計知會我。”
他立即開心地鼓掌,“還是少爺您有辦法!”
宋時巷如同魂魄一樣,只能眼睜睜看着青年和自己交流,“自己”則會自動回應,雙方的一言一行就像是在重複某段既定的歷史。
他們來到了一處宅院,不大不小,在這樣的年代算是個小富之家。
院中只有一個掃地的老仆,見兩人歸來,朝着青年行禮喊了聲“少爺”。屋子裏跑出來一個小姑娘,十歲出頭的模樣,歡喜地繞着兩人打轉:“阿佑,哥哥,你們給我帶什麽好玩的回來了?”
“你這丫頭慣會貪玩,今日女學可有認真聽書?”青年口上訓着,從袖裏摸出個小小的精致發夾,“玩具沒有,發飾一個,要不要?”
“要要要!”
小姑娘蹦跳着高舉手臂搶走發飾,開心地戴在頭上,大眼睛巴巴地望向宋時巷:“阿佑,你給我帶什麽了?”
他粗糙的大手小心翼翼從腰間口袋裏掏出只竹蜻蜓,“小姐,這是俺今天編的,送給你。”
“哇!好漂亮!謝謝阿佑!謝謝哥哥!”小姑娘驚喜地接過竹蜻蜓,舉在頭頂,裙擺蹁跹燕子一樣飛走了。
宋時巷旁觀着這一幕,他明明不認識這些人,胸腔裏卻湧動着難以言說的熟悉,更能感受到“阿佑”內心的快樂和幸福。
夢中時光流逝的很快。
他漸漸了解“阿佑”的身份。這是個孤苦的流浪兒,父母逃饑荒路上死了,半大瘦弱的孩子流浪到城裏,被好心的楊家收留,做些粗差事,好歹有口能活命的飯。
楊家有兩個孩子,年長的楊栩,年幼的楊潤。
阿佑本名柱子,跟着大少爺楊栩後,少爺給他改了名字叫天佑,說他是個有福氣、會被老天庇佑的人。阿佑生性愚笨,但身子骨壯碩、力氣很大,他向來崇拜大少爺,最羨慕會讀書有學問的人。
可畫景一變,災難降臨了。
天上傳來轟炸機恐怖的嗡鳴聲,到處都是提着包袱行李匆慌逃竄的民衆,一枚枚炸彈伴随着震耳欲聾的崩裂和火焰,把無數倉皇奔走的人們炸的四分五裂。
那些肆意飛舞的轟炸機下,他們就像驚恐的蝼蟻,連保護自己生命安全的最基本能力都沒有。
往日熱鬧的小城化作人間煉獄。楊家不複存在了。
楊父楊母和家裏的老仆死在炸彈中,楊栩淚流滿面地抱住掙紮的楊潤,拼命往安全地方躲。天佑用寬闊的身體護着他們兄妹,三人跟着流亡人逃出城市,到遙遠的北方投奔親戚。
安頓好妹妹,滿腔仇恨的楊栩棄筆從軍,一向唯少爺馬首是瞻的天佑決定跟他一起去。兩人在軍隊裏互相扶持,經歷了種種。
直到再一次被派遣出任務。
那是一個昏黑的夜晚。
兩個小兵被派遣甄別前方地形。行進道路上,天佑踩到了以前老獵人布置的陷阱夾,巨大的夾刺夾斷了他的腳踝,任務被迫中止,兩人正準備返回時,又倒黴地遇到了敵人的巡邏隊。
他們隐藏在土坡後面,前方不遠處戴着90式鋼盔的敵人拿着小型搜尋照燈,正不知覺地一點點接近。
對方人數衆多,要不了多久他們就會被發現,死于亂槍之下。
時不時掃描過來的白色燈光如同死神發出的訊號,楊栩深吸一口氣,按住天佑的肩膀,小聲道。
“聽我說阿佑,潤兒一個人在北方,不知過的好不好,你一定要活着回去照顧她,記住我說的話!潤兒以前最希望考進京師女子學堂,我要你親自送她去!記住我說的話!”
他突然跑了出去,脫離掩蔽的小土坡,朝着另一個方向而去,借用夜晚的遮擋躲在掩體後,朝着巡邏兵方向開槍。
聲音驚動了遠處的敵人們。
“だれ!”
敵人巡邏隊立即追了上去,雙方迂回交火的陣陣槍聲越來越遠。
驚呆的天佑甚至沒反應過來。他瞪大眼睛看着昏暗的夜色遠處晃動的人影,渾身都在顫抖,赤紅的眼眶裏痛徹心扉的淚水模糊了視線。他牙齒咬住喉嚨裏的哽咽,一瘸一拐地快速逃離。
這是少爺用命給自己争取的時間。
這是少爺用命……
給我争取的時間。
天佑雖然逃了出去,卻因為加重了腳傷無法治愈,落下一輩子的殘疾。軍隊不再接納他,被驅逐退伍的他只能回到北方城。
去的時候雄心壯志、同行并肩,回來孤身一人、形單影只。
他不敢把少爺的消息告訴小姐,她一定在盼着哥哥歸家。楊先生楊夫人去世後,活潑的小姐消沉了許多。
現在的她很少像以前那樣開懷大笑了,偶爾遇到開心事,也只是淺淺地抿唇。
他甚至不敢出現在她面前,讓她看見瘸腳的自己,便只藏在牆角拐巷偷偷看她過得好不好、有沒有吃苦。
三年的時間洗禮,她出落的亭亭玉立,湛藍的學生裙穿在身上,通身書卷氣,和當初的少爺一模一樣。
他們兄妹都喜歡讀書,天佑記得少爺曾說過,只有讀書才能改變這個國家的命運,她現在在做和哥哥曾經一樣的事。
他悄悄地看着她抱書離去,目光裏滿是溫柔和堅持。他要繼續照顧小姐,看着她平安長大,終有一天送她進夢想中的學府。
–
夢境潮水般退去。
宋時巷驟然從裏面脫離出來。
他猛地睜開眼睛,像窒息的人終于接觸氧氣一樣大口大口喘息,慘白的臉上全是汗。
聚焦的眼球裏映出陌生的屋室風景,他左右四顧,屋中空無一人。旁邊忽然傳來些許動靜,原來是桌子上的小香爐挪動了一下腿腳,大概是腿酸了,由四腳站立變成蹲着。
宋時巷盯着它。
他覺得香爐也在盯着自己。
無意義地“對視”持續了一會兒,他好奇地問了聲:“你是妖怪嗎?”
香爐一動不動,好像真的是一尊爐子。
不被搭理的宋時巷只能收住話頭,從長椅上起身,來到外面的庭院。院子裏站了位長裙女人,拿着一把餌料,正不徐不疾地往池塘裏撒。
餌料一顆顆在陽光下散落,閃爍着妖異的光輝。數尾尖牙六翼的怪魚貪婪地湊上去,聚成一堆瘋狂争搶。
“你醒了。”
丹砂收起餌料,水中的怪魚沒了口糧,齊刷刷扭頭盯過來,讓他頭皮發麻。
但宋時巷顧不了許多,他有更在乎的事情。他激動地上前,“我看見了很多東西,那些肯定是我前世的記憶!可我只做了一半夢就醒了,這是怎麽回事?我還能回去嗎?”
丹砂沒有回答他,指了指池塘:“你去水邊看看自己。”
宋時巷十分害怕水裏的怪魚,可無法違背丹砂的話,只能小心翼翼走了過去,低頭俯視。水中映出一張虛浮的人臉,蒼白如鬼,眼下更是有着濃濃青黑。
他大驚失色。
“你的軀殼無法承受回溯時光的腐蝕,哪怕是在我幫你編織的夢裏。不急,休息幾天再來。”她随手把掌心最後的餌料撒到地上,土地開始蠕動起來,仿佛也長了一張嘴急切地吞吃。
宋時巷還想再說點什麽,突然覺得頭暈眼花,他扶住額頭,再擡起眼眸,赫然發現自己居然坐在汽車裏。
車窗已經搖下,不遠處是一座普普通通的二層小樓,燈牌閃爍凸顯着它的名字:
24小時便利店。
他恍惚不已,下意識推了推眼鏡。方才的一切究竟是夢境還是……
透明的玻璃牆裏,前臺收銀位置站着個戴着店标帽子的年輕男人,似乎感覺到了什麽,正清點收入的他擡起頭,蔚藍的瞳孔直直望過來,嘴角向兩邊耳後裂開,俊美的臉上綻放出一個恐怖的笑。
鼎盛華府小區,三棟三單元某戶。
宋時巷哆哆嗦嗦地打開門,按亮所有的燈仍舊覺得渾身發冷。
他看向客廳地板,那裏孤零零放着一個銅盆,裏面有被燃燒遺留的黑灰,一個難以遏制的念頭湧上心間。
那真的是神嗎?
刻滿妖魔鬼怪的猩紅木門、奇怪光芒的餌料、猙獰邪惡的六翼魚、蠕動的土地,還有那個……收銀員。
今晚的一切仿佛一場光怪陸離的夢。
在這座燈紅酒綠的城市裏,做了一個格格不入的怪夢。
“阿佑。”
忽然,耳邊好像響起了一道聲音,熟悉又陌生。宋時巷轉頭四顧,一個溫潤青年的影子像是出現在他面前。
明明他不認識這人,卻仿佛有千萬根荊棘從心髒長出來,疼的難以言說。
他摘掉眼鏡,落寞地走到沙發旁坐下,軀體深深陷進去,連同搖擺不定的心。是或不是,又有什麽關系呢?只要她能為我解謎。
讓我了解那場前世的夙願。
我願意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