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妖劍
整整一個下午蟒蛇都在痛苦中翻滾。
薛剛有的時候會蹲在它旁邊看,有的時候會找點草根嚼一嚼試圖墊飽肚子。
直到彎月高懸,傾斜的月光鋪灑下來,它似乎才好了一點,艱難地往前游弋來到一處隐蔽洞穴。
小薛剛跟着蹒跚走來。蟒蛇從洞穴深處樹枝底下拖出一頭半大的死野豬,拽掉前腿丢給他,将剩下的部分生吞入肚。
血淋淋的野豬腿帶着腥騷的長毛,薛剛用手指頭按了按,堅硬厚實根本無從下手。他猶豫思慮良久,終于想到辦法,從洞外密集的石塊中找到一片鋒利的,困難地割開外皮,學着蟒蛇的樣子把紅彤彤的肉塞進嘴裏,在嘔吐中一口口吃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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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聲敲響,到了放學時間。
鎮學裏頭的孩子們陸陸續續往外跑,其中有個頭發很長髒兮兮的小男孩,背着個挎包,渾身一股臭味,陰郁沉默。
其他孩子們撿起石頭子兒丢他,嘻嘻地笑話:“怪人薛、怪人剛,怪人是薛剛!”
“打他打他!臭死了!”
“沒爹沒媽的怪人,聽說你家住山洞?”
“哈哈哈哈!”
薛剛用書包擋住臉快速逃離。背後尖銳的嘲笑聲讓他年幼的心愈發麻木。
他穿越濕草地和林木來到熟悉的石洞,幾年下來,洞裏再不是當初空蕩蕩腥臭模樣,多了許多人味兒。
有木頭拼湊的小床板、破爛的被褥、一口鐵皮鍋,還有一張寫作業的老木桌。
早已習慣昏黑的薛剛用火柴點燃桌上的蠟燭,把書包取下,掏出作業本開始寫作業。
不知寫了多久,外面天色全部昏黑,巨大的窸窸窣窣游弋聲響起,一頭蟒蛇游入洞中,丢下一只帶血死透的灰狼,滑膩的身體盤踞起來,噴吐蛇信子。
“別催了,這一行寫完就吃。”
薛剛一筆一劃把作業寫完,熟練地用牆上挂的斧頭把灰狼破開,割下嫩肉部分,留着皮毛打算曬幹到村子裏換點米。
他用幹火柴生起了火堆,濕木棍貫穿狼肉,仔細地撒了點鹽在火苗上面烤。
明亮灼熱的火光讓蟒蛇不舒服,它游到後方去,堆疊在碎石子上休憩,以往斑駁的花紋如今透着異常鮮豔的妖異,額頭正中間鼓起一個小小的包,似乎醞釀着什麽了不得的神異東西。
吃完肉,薛剛喝了些生水,把剩下的作業寫完。
雖然這時候各地都宣傳喝熟水,可他一個小孩每天的時間和精力有限,根本不可能撿到充足的柴火,能維持一日三餐燒火做飯已經是極限。
家裏頭的東西都是薛剛用蟒蛇帶來的野味換取的,包括上學花的錢也是。蟒蛇不會說話,雙方之間的交流很簡單,它隔三差五帶回來各種野獸,他吃一些賣一些,自己照顧自己。
之前有個觊觎他們總能拿出野味的村裏混子,偷偷摸到洞口,回去時候已然瘋瘋癫癫,從此村裏再也沒有敢來打他們主意的人,各種惡意的傳言卻多了起來。
沒有大人允許自家孩子靠近他,更不會跟他玩。
日子一天一天過去,薛剛也在一天天長大。
縱然跌跌撞撞小病不斷,倒也沒什麽大礙。
這年薛剛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大學,拒絕了拿雞蛋新布和肉票換他通知書的村人,先去母親墳頭拜了拜,然後回來告訴蟒蛇,自己要去省城讀書了。
十多年光陰過去,蟒蛇頭上的鼓包依稀能看出點尖角痕跡,薛剛有一次放學回來路上聽見村中老人講故事,說蛇若化龍先化蛟,蛟者頭生尖角。
只怕它現在已經能稱之為半蛟了。
不過它除了通人性,平常并未展現出其他神奇手段,只有許多年前曾變作人的驚鴻片刻。
蟒蛇聽完他的道別,原本低盤的身軀展開,頭顱高高懸起,小燈籠似的眼睛凝視着他,在他詫異的目光中,那身影扭曲變換做了一道結實的人影,一如許多年前那樣,走過來拉住他的手。
掌心傳來的冰冷觸感讓薛剛避之不及。
他居然從那裏面感受到了愛。
這份荒謬讓他避開背過身去收拾東西,“你現在又能變成人了?變成人不疼嗎?”
沒有人回應,因為它不能用語言回應。
薛剛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自言自語”,本想借此為由與它徹底分別,不料接下來的日子蟒蛇竟未再變回原形,一直維持着人樣,且似乎沒什麽大礙。
它在用自己的方式闡明它的夙願。
為了不錯過開學的日子,薛剛提前半個月就出發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多買一張火車票,帶着一條蟒蛇精變成的人奔赴省城讀書。
他們是最廉價的站票,沒有座位,累了便蹲坐在狹窄的廊道上或者兩車廂的交節地,那裏到處都是和他們一樣寒酸的人。偶爾幾個時髦的牛仔褲、花襯衫、墊肩寬西裝,拽着神情高人一等。
車裏彌散着腳臭味、煙味、汗味。
密集的人群讓從未接觸過的蟒蛇異常緊繃,一天一夜後終于到了省城,此時學校尚未開學。
舍不得住招待所又沒錢租房子,他們找了個破橋洞收拾一番權當住宿。
橋洞底下還有很多跟他們一樣的人,有的是流浪者、有的是暫時借住,反正大家天南海北俱無家可歸。
入了夜的橋洞下又濕又冷,破舊的棉被根本抵禦不了風寒。唯一的一條被子蓋在薛剛身上,他于寒風中輾轉反側,扭身看見旁邊壯碩的身影,正躺在他面前,結實的身軀阻擋了大部分風意,無絲毫被褥,就這麽蕭索地躺在草席上。
他又轉過了身去。
次日薛剛決定在開學前找點活計賺錢,否則坐吃山空,他那點不起眼的積蓄根本不夠。
如今經濟開放,許多膽大的人開始自己鼓搗東西賣。
薛剛在城內晃悠一圈後,從一個賣磁帶碟片的人那裏花錢打聽到了小渠道,用僅剩的資金買了幾條牛仔喇叭褲,到人流量最大的百貨商場外頭擺攤。
牛仔喇叭褲是暢銷貨,加上他腦瓜子靈活,但凡購買的客人都能多送半把瓜子或者一顆糖。
這年頭物資稀缺,送的東西不要白不要,是以東西很快就賣完了。總利潤不算多,他卻看到了商機。
晚上薛剛買了點吃的琢磨着回橋洞,一道熟悉的壯碩身影用不熟練的古怪姿勢走過來,遞給他一籮筐魚。正是白天被他留在橋洞下看東西的蟒蛇。
“你抓的?”薛剛有些詫異,随即反倒釋然。他以為蟒蛇精會在這人類世界格格不入什麽都不會,卻忘了自己以前都是被它養大的。
薛剛知道橋洞不遠處有個活水坑,裏頭據說有很多魚,奈何活水坑濕滑無比且水深不見底,是以橋洞底下的其他人只能眼饞不敢下去。
畢竟之前下去的幾個人魚沒抓到不說,人差點上不來。
“你這親戚真厲害,下水跟進自個兒家一樣,俺們都沒瞅清楚就抓了好幾條了!”旁邊的流浪混子們讨好地笑嘻嘻,搓着手咽口水:“魚這麽多你倆肯定吃不完,給俺們也分幾條呗!”
若這抓魚的婦人瘦弱點,他們早就上去搶了,奈何她膀大腰圓體格魁梧,而且今天白天剛抓到魚那會兒,竟直接塞嘴裏生吞,血都沒流一滴,看得岸上幾人頭皮發麻,壓根不敢搭話。
這不實在餓得沒法子,見回來的年輕人削瘦秀氣好說話,于是前來搭讪索要。
薛剛自小獨來獨往,慣來被人排擠,對人性的惡意一清二楚,且他本性涼薄自私,才不管這些人死活。
拒絕了蟒蛇遞過來的籮筐,他掏出油紙包裏的餅子嚼吃起來:“魚你都吃了吧,我有吃的。”壓根不搭理幾個混子。
大為惱火的混子們正欲找茬,瞅見那方女人一條一條抓起魚生吞入肚,吓得差點尿出來,兩腿發軟地自己滾了。
薛剛絲毫不在意周圍人怪異的目光,他從小就是在這樣的注視中長大。
後來的日子裏薛剛憑借倒騰牛仔褲小賺了一筆錢,在外頭租了個小房子。沒過多久學校開學,他一邊讀書一邊繼續自己的小生意,在摸爬打滾中學會了經營。
蟒蛇竟也開始學着融入人類社會,有時候他回到家會驚訝地發現,它居然穿着圍裙給他準備晚飯,就像許多許多年前破舊小屋的那段時光一樣,穿着圍裙的薛媽在煙火氣息中給他做飯。
春去秋來。
又是幾年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