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妖劍
“我這兒有一個小道消息,恐怕你們都沒聽說過。”
新朋友中一個鑲着金牙戴着玉佛的男人神秘兮兮:“據說李家的老爺子生了重病,他們家專門找了香江那邊的高人過來,開了個滿是奇珍異草的藥方子,現在李家正四處找藥呢。”
生意人不可避免和風水迷信打交道,大家雖然不在明面上談,私底下談的可不少。
另一人啧啧搖頭:“這年頭哪有什麽奇珍異草,當年破四舊只怕都燒完了。”
“那不一定,指不定誰家就有偷偷藏下來的。”金牙反駁道。
幾人你來我往沒說出個所以然,畢竟此事過于異聞,一般都是當成飯後八卦來聽。唯獨薛剛心髒瘋狂跳動。
異草他沒有,奇珍卻有一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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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流會結束後,薛剛回到家輾轉反側。
察覺到他異常的孫佩蕊不由得疑惑:“老公,你這幾天怎麽總是魂不守舍的,是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兒?”
“沒什麽,一點小事罷了。”薛剛輕輕摸着她的肚子:“我看你最近夜裏老是驚醒,要不咱們再去醫院檢查檢查,我雖然愛咱們的寶寶,可更愛我老婆。”
孫佩蕊嬌嗔他一眼:“看什麽看,醫生不都說了是正常情況。”
兩人又聊了幾句甜言蜜語,溫情地相擁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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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月後。
一輛疾馳的汽車行駛在公路上,正是跟孫家父女借口說要到外地出差的薛剛。
後座上的蟒蛇精稀奇又興奮地看着窗外快速閃動的風景、呼吸着遠離人類密集城市的清新空氣,心中說不出的高興。
自從許多年前和薛剛一起進城,它便再也沒有回到森林山洞裏去了。
這一次薛剛說要回家祭奠母親,專門帶上它一塊兒。
汽車行駛至荒無人煙的偏僻地方,薛剛熄掉火,背過臉去:“我開車開的有點累,下車轉轉休息一下,你也下來轉轉吧,咱們後面還要再開很久。”
蟒蛇不疑有他,從後車下來。
眼前天高地闊山川巍峨草木繁茂,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擁擠氣息,蟒蛇壓抑多年的本□□望終于釋放,長嘯一聲頃刻化作一條粗壯巨蟒,通身鱗片紋路妖異、額生尖角。
薛剛走到另一側,從口袋裏掏出煙盒抽了根,點燃的時候手止不住發抖。
1、2、3、4、5……他在心裏默默數着,數到第六聲的時候“砰砰砰”幾發悶響,消音狙擊槍噴射而出的子彈羅網一樣傾瀉在它龐大的身軀上。
痛苦的蛇鳴聲響徹四方。
薛剛從手抖到了全身。
似乎哪裏下雨了,低落在他拿煙的手背,他摸了摸才發現,原來那水珠自他眼睛裏滑落。我在哭?我怎麽可能會為它哭?
薛剛氣急敗壞地擦掉臉上的水珠,把煙狠狠丢在地上用力碾壓:“你該死!你早就該死了!我沒有做錯!你這個妖怪!去死吧!”
他仿佛一瞬間回到了那個日日夜夜折磨自己的痛苦夜晚,那些奔騰翻湧的恐怖洪水、那具破爛熟悉的屍體。
如果他當初一起被淹沒在洪水中随母親死掉,就不必後來見識這肮髒人間那麽多的污垢陰翳。這些他本都可以不承受的,都是因為它!全都是因為它!
為什麽洪水早不發生晚不發生,偏偏在它出現之後發生?
肯定是它招來的!
它就是條蛇妖,一定是它在作怪!
薛剛不知道自己站了多久,等他回過神的時候那些人已經清理妥當了。巨大的蛇身被他們裝箱封存,準備直接運回李家入藥。
“薛總,這份恩情我們李家不會忘記的。”對方打了個招呼上車離開,獨留薛剛一個人伫立在原地。
他看向方才歇斯底裏悲鳴的地方,那兒已經被清掃得很幹淨,唯獨周邊草葉上偶爾幾滴噴射的血跡存在。沒關系,下場雨就好了,下場雨什麽痕跡都消失了。他心中想着,空白的腦海中又飄過另一個念頭,我最讨厭下雨。
薛剛發動汽車離開,沒有去孫家,他也不知道要去哪裏。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今天穿的薄,他總覺得發冷,皮膚冷骨頭冷哪兒哪兒都冷。他漫無目的地在燈紅酒綠的城市中亂逛,直到奔馳的汽車将他帶到一個迷漫着紅霧的詭異建築面前:
24小時便利店。
明亮的燈牌下面是一行滾動着日期的小字:2022年11月23日。
他茫然不解,2022年……現在是2006年啊。
一對結伴而行的情侶邊走邊笑從便利店出來,手中提着些零食和啤酒。他們的衣服款式十分新穎,女孩的頭發甚至漂染成了漸變色,男孩手中捏着一個觸屏手機,随意點了幾下,和正巧打過來的朋友短暫視了個頻。
二者似乎根本看不見近在咫尺的他,在他驚愕的注視中穿過紅霧,消失不見。
街道上車輛人流仍在來往,然而紅霧之內和紅霧之外卻仿佛兩個世界。人影互不相同、建築互不相同,他明明看見一個人往這邊走來,穿過紅霧卻變成了另一個人。
薛剛恐懼地咽了咽口水,他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靈異的事件。
不對。
這或許并不是第一次。他忽然又想起了那陣陣回蕩的哀鳴聲,只覺得骨頭縫裏的冷意越來越濃。為什麽在蟒蛇身邊從不覺得害怕呢?
大概因為清楚的知道,它不會傷害我。
它不會傷害我。
我是它這個世界上最獨特的人。
它是我這個世界上唯一的信賴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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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個華區都在流傳,一個叫薛剛的年輕人不知怎麽入了李家的眼,得到李家大力扶持。
人人都在背後揣測原因,甚至有直接到薛剛面前想“取經”的,得到的結論無一不是“碰巧幫李家解決了生意上的問題”。
揣測不到原因,大家只好放棄。
不過他年紀輕輕便如此有為,一時間被無數商賈追捧。
薛剛飛黃騰達了。可他卻夜夜做噩夢。
一到晚上閉眼,腦海中全是徹響的悲鳴,甚至做夢都會夢到一條花紋斑駁的大蛇鮮血淋漓,匍匐在地上,一寸寸朝着他爬行。
“你來幹什麽!你要殺了我嗎?滾開!滾開!”夢中的薛剛拼命揮舞雙臂,驟然間從驚恐裏醒來。
身側的孫佩蕊最近常常被他吵醒,十分不耐煩,勉強撐起身子:“你又怎麽了?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吵醒,煩死了!你去別屋睡去!”
面容扭曲的薛剛陰沉沉看她一眼,起身離開。
望着和過往截然不同的丈夫,孫佩蕊眉頭緊皺。
薛剛從卧室出去徑直驅車離開孫家,如上一次一樣漫無目的在城市中繞行。他心裏有個奇怪的念頭,想要再次來到那個紅霧迷漫的詭谲之地看一看。
仿佛期盼得到回應,汽車真的停在了便利店門口。
他呆呆地看着那棟明亮的2層小樓,下車,推門而入。
“歡迎光臨!”
機械電子音發出問候,他下意識望了一眼店內懸挂的電子鐘表:2023年8月8日。
櫃臺前站着一個戴店鋪标志帽子的男店員,穿着工裝,朝他職業一笑,“您好客人,請問您需要點什麽?”蔚藍的眼睛,輪廓深邃,居然是個外國人。
卻有一口流利的普通話。
店鋪的面積并不算大,一眼就能看到底。不遠處有一道通往二樓的臺階,黑洞洞的,看不清上面有什麽。
薛剛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麽,他只是憑直覺走進來,嘴巴張開又閉上,最後沉默不語。
男店員絲毫不感到奇怪,笑容仍舊端莊:“客人請上樓去吧,那裏有你想要的答案。”
薛剛看看他,再看看黑漆漆的樓梯,遲疑一下,走了上去。
踏踏踏。
腳步聲在空洞的環境裏顯得格外清晰且泛着回音,二樓只有一間屋子,朱紅色的複古木門上雕刻滿了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有那麽一瞬間,他似乎覺得這些雕刻都是活的,正直勾勾盯着自己。
門前空出來的大片地方放置着一張小桌子,對側坐了個長發女人,看不清臉。
“客人,請坐。”女人指着空椅子,聲音回蕩在四周。薛剛忽然莫名緊張,甚至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緊張什麽。或許是這詭異的環境,亦或許是更加詭異的人。
“介意講講你的故事嗎?”
女人雙手柔和交疊,撐着下巴傾聽。
薛剛努力想看清她的面容,又被她的聲音吸引,不知不覺中全盤托出。随着塵封二十多年的過往一點點揭開,他心中刻骨的壓抑總算得以解脫。
女人安靜地聽他說完,回複道:“或許,你需要一柄鎮妖劍。”
“鎮妖劍?”薛剛驚異無比。
她平攤開白皙的左手,裏面出現一柄浮空的小小銀劍,右手則拿着一張黃紙契約,上面每一個字都在痛苦地扭動掙紮。
“鎮妖劍可以幫你鎮壓蟒蛇死後殘留的意志和靈魂,只是,你需要付出一點小小的代價。”
黃紙契約和筆飛到他面前。
薛剛俯視着這張紙良久,拿起筆簽下自己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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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樓店鋪裏這會兒沒人。
男店員輕悄悄溜到樓梯半截,伸直了耳朵偷聽。他漫長的生命都被束縛在這店鋪之中,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每時每刻。
奈何他天性活潑,是以想盡辦法到處摳瓜。
“哇塞這個傻子,居然答應抽走自己所有的負情緒!”男店員心裏誇張驚呼。
情緒本身并無好壞正負,它只是人類的一種自我防禦和外在表達。但情緒可以用來分類交易,一旦被抽掉傷心、害怕、厭惡和生氣,所有由它們衍生的哀傷、罪惡、緊張、懦弱、恐懼、壓力、暴躁、憤怒、羞愧、嫉妒、絕望……都會消失。
他将只剩下愛、幸福、愉悅、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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孫家別墅。
孫佩蕊發現自己已經好幾天沒有看見那個長相醜陋的趙阿姨了。詢問老公薛剛,他滿臉快樂笑容地告訴自己辭退了。
孫佩蕊眉頭擰的緊緊的。
她發現最近的薛剛真的很奇怪,那天晚上出去之後回來就不對勁,不管幹什麽都在笑,笑的熱情洋溢歡愉無比,像一臺程序封閉的機械,又仿佛人偶。
讓她渾身上下不自在極了。
不僅僅是她,家裏的阿姨司機花匠連同孫父都察覺到了古怪。
孫佩蕊終于忍不住爆發,她本就脾氣不好,何況還有身孕,指着薛剛怒罵:“你最近怎麽回事!故意擺出這副樣子給誰看?你是不是對我有什麽不滿?”
“怎麽會呢?”
薛剛疑惑不解,對她充滿了熱愛,“老婆,我非常非常愛你呀。”
孫佩蕊快被他的态度折磨瘋了,口不擇言地指着外頭修剪林木的花匠師傅:“你這話是不是對他說也行?一點誠意都沒有!”
薛剛看了看花匠師傅,笑容再度漫起:“是的,我也非常非常愛他。”
“……”
孫佩蕊仿佛看怪物一樣看着他,寒涼從脊背升騰。她後退幾步一言不發快速離開了,只留下一個恐懼的眼神。
她覺得薛剛瘋了。如果不是瘋了怎麽會說出那樣的話?她疾步往樓上去,回到房間後鎖上門用力撥通外出爸爸的電話。
門外,追上來的薛剛不解地敲門:“老婆你怎麽了?是不是不舒服?你為什麽鎖門?”
孫佩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直到電話撥通,立即哭喊着道:“爸爸!爸爸!我不要住在這裏了!快來救我!快救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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虛無之地。
一柄擎天徹地的巨大銀色長劍冰冷地插住一條蟒蛇幻影。
蟒蛇花紋鮮豔、額頭生角。
它已經即将化蛟了,卻死在化形前夕。
鎮妖劍乃是數百年前名聲大噪的得道高人屍解登仙所留,據說擁有無窮法力。劍中包含人間四十六道正氣,每十秒輪換一次,如同刮骨剝心,被鎮壓者要不了多久便會魂飛魄散。
一道氤氲着紅霧的身影走進來。
是個披散着柔順黑發的女人,依稀看得出穿了一條及腳長裙。
承受劇烈痛苦的蟒蛇在劍刃下翻滾,可每一次動彈又會來帶更強的疼痛,周而複始。
紅霧中的女人望着它,如同望着世間萬物,一視同仁、一樣淡漠。
“我有點好奇,你去夢中找他是為什麽?”神在某種程度上是萬能的,在某種程度上又不是萬能的。比如,她不主動得知生靈內心意念的時候。
于她而言,花瞬息時間窺探它的內心,和花一分鐘時間去溝通,本質上是相同的。
因為時間在神這裏停止。
蟒蛇不能直接開口和薛剛言語,是因為受限于□□束縛。靈魂同樣不能言語,但神可以打破這一規則。
它大概知道面前這人是誰,于是忍着疼痛不甚流暢地說道:“我、想把、錢、給他。”
于是神的眼眸洞穿了它的今生。
看到它揣着喜愛攢下一筆人類貨幣,盡管數目不多,卻是它十多年來苦苦融入人類社會積攢的所有心血。
它只是想把這筆心血交給那個孩子。
“這樣啊。”丹砂點點頭,并不意外,轉身離開。
空曠的異度空間中,只剩下擎天的劍,和劍下等待毀滅的蟒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