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窈在半個月後正式出院,衛伯父來接她回家,我沒有去見她一面。
這場襲擊最後不了了之,據說巡捕房随意抓了幾個與衛伯父有仇的青幫喽啰頂罪,就算是結案了,婚禮也因為衛窈意外受傷無法舉辦,算是一個官方理由,估計之後會随着日子愈來愈久,而淡出人們的視線,但我不相信巡捕房這樣的結案定論,卻又忿忿難平,以自身之力,無法颠覆。
章之諱說襲擊的事全權交給他處理,之後再也沒有聯系過我,我去探望衛窈的那半個月來,從來沒有遇到南卿,不知是家中有事,還是故意躲着我,這是他們的事,我無意摻和,離得越遠越安全,每天聽秦煥煥說着笑話也不無聊。
林諒得知我那晚遭遇了這麽重大的事故,一定要搬過來與我同居,還言之鑿鑿受了她母親委托,簡直是不要臉,後來他雖然入住了我家,但我睡卧室,他睡沙發,暫時還沒有發生什麽事情。
我翻看着牆上的日歷,距離我們的婚期只有一個月了,便向家裏打了通電話報平安,順便委婉提了下七月初七,林諒父母已經坐火車去南京,提前挑選婚禮場地了。
然後我拎着被挂斷的電話一臉郁悶。
衛窈出院後,我大概是最閑的人了,提前感受到了富家太太的日常,逛街、下午茶、電影、晚餐,真是荒度人生,我不甘如此,向圖書館借了一摞建築歷史相關的書籍,在家埋頭研讀。
一讀又是半個月,林諒實在看不下去,挑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拉我出門,去公園放風筝。
我笑他這麽大了還玩孩子的東西,卻不自主地跟過去。
原來他前段時間一直在做風筝,是用紙和竹架糊成的簡單成品,形成一只醜鳥的形狀,他将風筝放在地上,一手牽着線,興致勃勃地教我放。
他開始跑,手裏的線卻放越長,風筝也輕飄飄地飛上天,隐在雲層間,若隐若現,我接過線,慢慢地向前面走着,将風筝拉出雲朵,越放越遠。
公園裏玩耍的孩童們紛紛圍在我們身邊,新奇又有趣地看着天上,七嘴八舌地交談歡笑。
“怎麽樣,我是不是手工很厲害。”林諒在我身邊自吹自擂,“這個年代又會做飯,又手巧的男人已經不多了,你要牢牢抓住啊。”
我哼了一聲,故意要将手裏的線放掉,讓風筝随風遠去,擠兌他道:“這樣油腔滑調的男人一定不能要,還是扔了吧。”
林諒急忙撲上來抓住風筝線,而我只是做了一個假動作,猝不及防被他撲倒了,我們在斜坡上滾了幾圈,天翻地覆,光影變幻,終于停了下來。
我眼前一片暈眩,有些反胃想吐,等到終于看清一切的時候,發現林諒壓在我身上,他看着體型偏瘦,但是重量卻壓得我喘不過氣,我沒好氣地甩他一個眼色:“還不起來,你想占便宜到什麽時候?”
他不情不願地支起身子,又來扶我。
經了這一遭,風筝線不知什麽時候斷了,醜鳥歪歪斜斜地消失在我們的視線內,不知是墜下來了,還是飄遠了。
林諒卻沒有沮喪,笑着對我說:“以前不是有個風俗,斷了線的風筝就當作許了一個願望,那麽現在我的願望也會實現。”
我倒是從來不知道還有這個習俗,随口說道:“那你千萬不要告訴我許了什麽願望,否則就不靈驗了。”
“不行不行,我一定要告訴你。”小少爺的笑容如冬日旭陽一般,睫毛撲閃,乖巧極了,“我希望每年阿檸都能夠和我來這裏放風筝。”
“唔,你都說出來了,神靈一定不會滿足你。”
“那你呢?”
被他目不轉睛地盯着,黑曜石一般的瞳仁裏倒映着我的影子,我臉上有些發燙,倉促地轉移了視線,含糊地說:“大概……也許……可能……”
“什麽?”他锲而不舍地追問,尋求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會的。”我覺得臉上可以蒸紅薯了,轉過身別扭道。
他朝我湊了過來:“那我要一個保證。”
“什麽保證?”
“你親我一下。”他眨巴着眼睛,無賴道。
我不好意思地向周圍看了看:“你別帶壞人家孩子了。”
一個吻,輕輕柔柔地落在我臉上,林諒狡黠道:“就像我演示的這樣,不然我又要親你了。”
好吧,我也是在德國街頭看過激吻的人,這不算什麽。
林諒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我安慰着自己,慢慢湊近他,輕輕地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我剛準備抽身離去的時候,他突然按住了我的肩,陰謀得逞似的覆上我的嘴唇。
直白而濃烈,是他一貫的作風。
不像南京那次發洩的親吻,而是帶着喜色,細細輾轉,我的睫毛劇烈抖動,慢慢地主動回應他。
林諒嘗到了甜頭,逐漸失了意志力,他扣着我肩的手指微微用力,有一絲疼痛傳來,但是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此,唇齒之間,他的氣息濃烈悠長。
我克制地想,差不多了,再這樣下去該控制不住了,便用力推了推他。
他擡起頭,有些可惜地舔了舔唇角,衣襟被我拉得下滑,露出精致的鎖骨,我嫣紅着臉,想到了一些不可描述的畫面,忙遏制住想象力。
為了使我看上去正經點,我刻意地轉移話題:“我想找一份工作。”
他将衣襟往上拉了拉,不經意地說道:“以你的學歷在上海很容易找工作,不過不需要那麽辛苦,以後我養你。”
“我可是留洋過的新時代女性,怎麽可以要你來養。”我深不贊同,“你知道怨婦就是長久呆在家裏無所事事,才生出那麽多幽怨心理的,簡單說,就是太閑容易導致生病。”
事實上,我覺得衛窈也應該擁有自己的生活,而不是整日待在陰氣沉沉的衛家,她刁鑽古怪的性格也大概率來源于此。
“那你想找什麽樣的工作,我讓我大舅幫你留意一下?”
我思索道:“南京的國立博物院就快要建成了,聽說北平的許多文物已經遷了過來,等建成後一定需要大量人手安置轉移,我準備去應聘管理員。”
我看了半個月的建築歷史書籍,加上自己的專業,并不難以理解,但最後還是打算堅守本心,陪着前半生喜愛的文物,至于建築,只算興趣,以後還有機會。
林諒似懂非懂地點頭,随口一問:“那你覺得我适合找什麽工作?”
“恩……好像還真沒有。”
“參軍怎麽樣?”
我真誠地說:“你還真的不适合。”
我實在無法想象林諒穿上軍裝的模樣,在我心裏,軍人神聖莊嚴,應該是像羅桦一樣,或者唐川,而林諒性格太明朗,甚至于接地氣了。
就像是兩個不同的世界無法相互融合适應。
除非他磨平了棱角,經歷了改變……我腦海裏突然浮現出那日的夢境,光影陸離之中,他漫不經心又諷刺地與身邊女人調笑,這一幕刺痛了我的眼睛。
這陣突兀的疼痛又蔓延到心髒的部位,如針紮一般,細細密密,令我頓時止住了話語,臉色一白。
我按住胸口,林諒見我臉色異常,忙扶着我走到一旁的長椅上,扶我坐下,關切詢問:“哪裏不舒服?”
我搖頭,将那些陰影揮出腦海:“剛剛摔了一下,有些氣悶。”
他懊惱:“我剛剛就不該沒站穩,走——我帶你去醫院。”
“別別別。”這些日子下來,我算是怕了醫院的消毒藥水味,産生了心理陰影,聞着就想吐了,真不知道護士醫生是怎麽每天堅持的。
“你不舒服可別瞞着我,就算身體上有一絲一毫的難受,也要和我說。”他仍是擔憂地注視着我。
我心裏一暖,原本針紮地刺痛感消弱,我溫軟地應道:“知道啦,我現在已經好多了,以後我就算是吃多了糖牙疼,也會第一時間告訴你。”
林諒松懈下來,溫柔地摟着我,眼眸柔情化開:“對了,我母親昨晚把邀請的賓客名單寄給我了,我們今晚一起寫請柬吧,你想想還有沒有曾經的朋友,或者在國外的學姐學妹,一起邀請過來。”
“你寫?”我笑着望他,自從林諒搬來後,一手包攬了家務,雖然我習慣了一個人生活,但家裏有個男人畢竟不一樣,方便了許多。
“不行,請柬要我們一起寫。”他将頭埋在我的脖頸裏,聲音發悶,“這樣所有人都知道我們很恩愛了,想插一腳都沒門。”
我想了想,欣然接受:“好啊,那我們回家就開始寫。”
“一想到還有半個月,我們就是夫妻了,希望時間過得再快一些。”
“你連三年都等了,還怕短短半個月嗎?”我取笑他。
他沉默了一瞬,擡頭看我,身上再沒了從前神采飛揚的影子,而疑慮重重道:“幸福距離越近,我越害怕現在的每一天,會不會發生各種各樣的意外,害怕再也見不到你。”
我白他一眼:“你在咒我出意外嗎???”
林諒趕緊改口:“我怕你再也見不到我,要不我們有空去城隍廟求個平安符吧,保佑我們結婚前一切順順利利,婚後也能逢兇化吉,長命百歲。”
雖然平安符只能保心态上的平安,而不會起什麽真實作用,但他這麽期待,我無法拂了他的心意,笑着贊同:“好啊,那明天我們就去求平安符,一個求一個,然後送給對方,時時刻刻送給對方。”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他是懷着怎樣的心情去求符,而之後又懷着怎樣的心情,将我送給他的東西一遍又一遍珍視收藏。
等到我真正明白的時候,卻已經遲了。
從此之後,只有在夢中回憶他當時的臉色,以及面上期許。
夢醒後,淚濕滿襟。
作者有話要說: 糖裏有玻璃渣
珍惜現在的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