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窈被推進了手術室,我候在門邊的長椅上靜靜等待,目光落在手心的一攤血跡,視線逐漸失去焦距,眼前被一片血色籠罩。
我無法忘記剛剛的一幕,就如同無法忘記三年前在百樂門的慘劇,以同樣慘烈的方式刻在了我的心裏,但是那回我是作為旁觀者,親眼見證無關緊要者的死亡,但是這回,卻是衛窈倒在了我的面前。
就如同每夜糾纏不休的噩夢,只要回想,就會墜入更深層的夢境,一層一層,直到墜入地獄。
“嘿。”有人輕輕拍了拍我的肩,驚喜道,“真的是你呀,我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呢,你受傷了嗎?”
我精神遲鈍地轉過頭,看向那張有些熟悉的面容,使勁想了想,恍然說:“你是跟着南卿的那個……”
護士小姐俏皮地笑了,露出兩對可愛的虎牙,她坐到我身邊,眼尖地看見了我手背猙獰的血口:“你怎麽受傷了?我幫你包紮一下,不然就要留疤了。”
我默認着點頭,她去護士臺取來了綁帶和酒精棉,手法娴熟地替我包紮,我的眼神落在不遠處的手術室門口,好似完全無法感知痛意。
她的眼神随我一起移過去,滿是好奇地問:“手術室裏的是你朋友嗎?”
我開口,只覺得嗓音十分沙啞難聽,眼眶中蓄滿了淚,重重點頭:“她……是我最重要的朋友。”
護士小姐理解地點頭,安慰我說:“放心吧,上天一定會護佑心懷善意的人,她一定可以轉危為安,你不用自責擔憂。”
心懷善意……
我分明在哭,嘴角卻向上牽了牽,哽咽道:“上天若是聽到這番話,一定會立刻收回她的性命,她……雖然算不得心懷善良,但卻是我生平所見,最好的人,最好的朋友。”
朋友。
不論從前我們之間發生了什麽,今後又将面臨什麽,在此時此刻,她的身份永遠不會變,我認識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高高在上的衛家小姐,只是衛窈。
我在茫茫迷惘中抓到了一絲光亮,反抓住護士小姐的手腕,問她:“南卿呢?南卿今晚也在醫院值班嗎?”
我知曉了章之諱的身份,由此推測南卿的身份與他相同,而衛窈與她們相熟,如果我能夠聯系到南卿,讓她們知曉衛窈遇刺的消息,以她們的消息渠道,說不準可以打探到幕後真兇的身份。
何況這個時候,狙擊手不知下落,說不準還在謀劃下一場襲擊,我不能将林諒拉入這趟渾水,能相信依靠的人也只有章之諱了。
護士小姐遺憾地搖搖頭:“南卿姐姐今天沒有晚班,明天輪休,也不會來,恐怕要等到下周。”
我失望之色溢于言表,她關切地詢問:“有什麽我可以幫助你的地方嗎?雖然我才來不久,但很擅長照顧病人。”
“那麻煩你了,還不知道怎麽稱呼?”我雖失落,卻無法拂了她的好意。
“我叫秦煥煥,你叫我煥煥吧。”護士小姐笑眯了眼睛。
我疑惑:“是那個煥?”
她含笑道:“煥然一新。”
我仔細念了兩遍她的名字,提起興致道:“你家人一定是給你算過,五行缺水,所以取了兩個火字旁的疊字,煥也有光亮的意味,他們一定希望你的未來一派光明。”
她羞怯道:“其實我父母也沒有讀過書,這個名字還是請一個算命師傅起的,原來我不喜歡,覺得不像女孩名,但是這麽多年也習慣了,聽你這麽一說,倒是覺得很好聽了。”
“我叫羅檸,這個名字是我姥爺起的,而且我家兄弟的名字都有木字旁,一個桦一個榆,都是樹,是不是很有意思?但我還是喜歡你的名字,大氣磅礴,但又可愛,像你一樣。”
秦煥煥羞紅了臉,雙手扭捏地抓着衣角:“你是第二個這麽說的人。”
“那第一個是誰?”
“南卿姐姐呀。”她不假思索地說,“要不是她,我根本沒想到會來上海這麽繁榮的大城市,還在鄉下醫院呢,別人都說我老土的時候,也是她給我買新衣服,教我打扮。”
南卿确實是這樣的人,無論對誰,都能相處的很好,甚至心無偏見傲慢,對此我毫不意外。
“不過她們說什麽我才不會在意呢,南卿姐姐說了,她們就是嫉妒我年輕。”秦煥煥自豪道。
“是啊,有時候真的不懂女人之間相互嫉妒攀比,財富地位美貌,都不過是過眼雲煙,總有人會不斷接替,這一切,都是鏡花水月,過眼雲煙。”
也許暗中也有人拿我比較權衡,家世容貌皆不是上乘,但我自己卻很知足,我有一個生來就有的優勢,就是幸福的家庭,比起那些後期可以得到的因素更加重要。
知足常樂。
這是我舅舅常說的一句話,卻被我姥爺罵沒有人生目标追求,但我內心卻深深贊同他。
欲望會吞噬一切,永不知足。
而家人這個詞對我而言,比起那些虛妄浮華的存在,更加重要。
“所以我這麽年輕就來到了夢想的上海,還有什麽不滿意的,非要拿自己搞得和她們一樣花花綠綠,毫無特色。”秦煥煥臉紅道,“這樣去查房的時候,住院的名人就會記得我了。”
我因為這句話,原本陰郁低落的心情稍稍好轉,笑了一下:“難道是南卿上次說的,你假借查房的便利,去接觸影星,然後被投訴了吧?”
她哭喪着臉:“從此以後,我再也沒有這樣了。”
有秦煥煥陪伴的時間,好似再也不難度過了,我甚至忘記了剛剛還發生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襲擊,衛窈還生死不明地躺在手術室。
直到手術室的燈滅了,醫生走出來,摘掉口罩說:“子彈已經取出來了,住院修養一段時間就可以了。”
我松了一口氣,看向被推出來的衛窈,她睡顏沉靜,一縷發絲拂在臉上,只有這個時候,她才不那麽淩厲,每時每刻都與我争鋒相對,拿我取笑。
我幫她把頭發順到了耳後,護士推着她走向病房。
我心裏的一塊石頭悠悠落地,另一塊又懸了起來,不知道天亮之後這件事會如何發酵,我又要怎麽應對,說實話嗎?
秦煥煥看我仍心神恍惚,撫慰道:“別擔心,我會幫你照顧好她,有事就及時聯系你。”
“你有南卿的聯系方式嗎?”
“沒有……南卿姐姐很少輪休,我們在醫院就能經常見面,用不到電話。”
我看了看手表,現在才淩晨三點半,章之諱工作的報社還沒有開門,到天亮只有兩個多小時了,雖然已經暫時按住了衛家司機,不讓他揮衛家彙報,但我必須盡快想出一個應對措施,《衛小姐遭人狙擊,半夜就醫生死不明》可不是能随意放出來的新聞。
我得去找章之諱。
我做了這個決定,請秦煥煥照看衛窈,她打了麻醉藥不會這麽快清醒,這是我僅剩不多的時間。
幸虧我上次幫章之諱搬書,知道他家的地址,雖然淩晨已經沒有了黃包車,但距離挺近,我一路小跑過去,只用了半個小時。
四點了。
我氣喘籲籲地爬上樓梯,敲門,雖然吵醒他很失禮,我很抱歉,但是至今沒有更好的策略,只能如此。
但我幾乎是剛敲幾下,門後就傳來章之諱沉靜的聲音:“哪位?”
“我是羅檸,有急事找您。”
門開了,章之諱已經穿好了外套,頭發有些微亂,還沒來得及戴上眼鏡,應該是剛起來,他鎮定地向樓梯下掃了一眼,在我進來後迅速關上門。
我沒有多餘的功夫解釋,開門見山道:“不好意思這麽晚還來打擾你,但是衛窈出事了。”
他看見了我禮服上沾染的血跡,還有我手上的繃帶,皺了皺眉,卻慢條斯理地安撫我:“不要着急,從頭說起。”
我喘了口氣,将在舞會後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訴他,章之諱的神色漸漸嚴峻,又問了我幾個細節,我頭一次發現他眼底的銳利,不同于平日的好好先生。
“您覺得,兇手是什麽人?”我坐在沙發上,不安地問。
“這個問題換成目标是誰,應該更容易解答。”
看章之諱的态度應該已經知道了幕後操縱的人,我卻更加迷惑了。
“兇手的目标應該是衛康靖。”他說。
想起南卿對衛康靖的态度,我震驚:“難道是……你們?”
“我沒有接到這樣的指令。”他解釋,“如果真的是我們,衛窈也根本不會坐在那輛車上。”
“如果你們已經把衛康靖當成了敵人,那麽會不會是你們在上海的其他人?”我想起羅桦讓我不要和衛家聯系,難道他早就知曉衛康靖的所作所為?
章之諱再次搖頭。
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不是”還是“不知道”,也根本不關心幕後操縱者,直白地問:“那這件事要怎麽處理,衛窈進了醫院,衛伯父見她一夜不歸定會查到醫院,我需要如實說嗎?”
“你們遇襲的事除了在場的人,還有路人看到嗎?”
“這麽晚了應該沒有人,不過難說樓上的住戶會不會聽到槍聲。”
“那個司機怎麽樣?”
“出事之後完全慌了,害怕是自己的責任,我已經把他安置在醫院了,讓他暫時保密,但不确定他會不會對衛伯父說出真相。”
章之諱思索片刻,對我說:“這件事暫時不要聲張,你先回醫院守在衛窈身邊。”
我咬唇,向他尋求心理安慰:“衛窈會沒事的,對嗎?”
“她比我們任何人都要堅強。”章之諱眼眸鎮定地看向我,堅定道。
事情到了這一步,已經箭在弦上,再沒有了回頭的餘地,我心情沉重地向章之諱辭別,按照他的吩咐,重新回到了醫院,找秦煥煥借了一件幹淨衣裳,緩下沾血的禮服,就守在了衛窈的病房中。
五點半。
天色已亮,衛窈尚在沉睡,我整夜沒有休息,精神緊繃,此刻終于放松下來,意識迷蒙,趴在床邊小憩了一陣,再等到醒來的時候是兩個小時後。
早晨住院部來探望的人多了起來,走廊上不斷有人走來走去,我被驚醒,怕人聲吵到衛窈,過去關門,卻見秦煥煥腳步匆匆地跑過來。
她臉色異樣地将手裏早報遞給我。
我只瞥了一眼,只覺得渾身血液立刻凝結成冰。
——《淩晨大街發生槍擊,衛家小姐就醫生死不明》
頭條赫然寫着這幾個大字,甚至還配了現場街景的圖片。
我從她手中奪過報紙,心态焦灼,一目十行讀了下去,最後發現這張早報并非出自章之諱所屬的報社。
那麽,還有誰會知道這件事?
我的思路從沒有這麽清晰,在心裏得到了一個結論。
給報社提供消息的人,就是這次襲擊的策劃者。
雖然我暫時還不明白他大張旗鼓的目的,但是陰溝裏的老鼠遲早有現身的一天,我一定會為衛窈讨回公道。
我有一種特殊的預感,只要揭開這層簾幕,就能找到一切無法理解的事情,甚至包括……
三年前百樂門血案的真相。
作者有話要說: 近了近了
所有的真相就快要解開了
今天的衛窈躺在病床上沒精神罵人了
出現一個小小新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