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小暑。
日軍向盧溝橋守軍開槍射擊,炮轟宛平城,中國守軍奮起抗戰,此事一出,震驚中外,史稱“七七事變”。
我站在院門口,看着門外蕭條的景象,店鋪也沒了平日的繁盛,櫥窗內一片黑暗,盯久了,好像裏面會爬出什麽地獄的惡鬼,身上沾滿鮮血,桀桀地大笑着,将人拖進去拆骨飽腹。
我想不到,前日還在百樂門歡聲笑語,感概追憶,轉眼間時局瞬息萬變,帶給了我們意料之外的震驚。
沒想到,來的這麽快。
昨日我便打了一通電話回南京,是舅媽接的電話,她憂心忡忡地讓我們在上海住着,起碼有林家大舅的保護,我們會比在南京安全得多。
而婚禮,肯定也要推遲了。
舅媽說,姥姥的情緒不太好,她的兄弟姊妹,侄兒外甥,還在天津,聽說他們已經做好了籌備,若戰火蔓延,老幼婦女便乘火車南下避難,青年男人随時拿起武器,或保家衛國,或作為後援。
盡管我對這些親戚并不熟悉,但他們來過南京探望一二,飯桌上眉眼親切,始終連着一層血脈,乍聞此訊,我的內心也翻滾了幾下,沉入深淵。
開戰之後,又有多少家庭破裂,又有多少累累白骨,他們都曾擁有幸福安穩的生活,卻在轉眼,煙消雲散。
還有我的哥哥,如果他現在華北,面臨槍林彈雨,不知道能不能吃好睡好,不知道……還有沒有歸來的那一日。
我握住電話話筒的手劇烈顫抖起來,耳邊舅媽的聲音也變得模糊不清,前所未有的恐懼席卷了四肢百骸。
我很怕。
我真的很怕戰争。
說到底,就算是經歷了這麽多事,就算做好了心理準備,真正發生的時候我還是會崩潰,我不怕自己的死,橫豎只是一條命,我怕親人離散,國破家亡,之後卻是孑然一身,孤零零地面對殘破家國,苦楚寂寥。
那個晚上,我沒有睡着,窩在林諒懷裏哭了一宿,他的情緒也很低落,什麽話也沒說,我一直理所當然地享受他的好,卻忽略了他其實比我的年齡小,還一直承擔着男人的責任,直到這個時候,我才恍然發覺他的脆弱和難言之隐。
這不是我們第一次同床共枕,卻不帶一絲情/欲,只是相互依偎,待到天明第一縷陽光出現,還渾渾噩噩,沒有睡去。
在大局面前,我們這樣渺小,無力改變一切,只能靜靜等待來自遠方的消息。
林諒去見了他的大舅,兩人不知談了什麽話題,回來後臉色更加凝重,我擔心他的情緒,關切地問:“你父母在南京還好吧?”
“他們沒事,說最近南京街上巡查的警員增多了,一天被查了許多回。”林諒揉着太陽穴,一臉倦意。
我幫他按着肩,舒解疲勞。
他按住我的手,順勢一拉,将我帶入懷裏,穩當地摟着,我閉上眼靠着他的胸膛,享受短暫的靜谧安寧。
他的手指有一下沒一下地撫着我的長發,低低喚道:“阿檸。”
我依舊閉着眼,輕聲應着:“嗯?”
“阿檸。”他仍是喚我的名字,我再答,如此反複幾次,我不做聲了,蜷着身子往他懷裏更深處窩着,他的手臂搭着我的背。
林諒指間夾着一縷我的長發,眉眼掠過一絲糾結,他不斷回想與大舅的談話。
他有意願參軍。
事實上,這個念頭早就有了,在婚紗店的時候,他親眼目睹另外一個女人被狙殺,卻渾身僵硬,手腳冰涼,那個時候他忍不住後怕,一直在想,如果遇害的人是阿檸……他什麽也做不了,根本保護不了她,甚至都來不及擋在她的面前,替她擋上一槍。
從巡捕房錄完口供出來,他送阿檸回家,轉頭就去找了大舅,提出了自己的想法,大舅哼着昆曲的調子,根本不理他的天方夜譚,直接将他轟出了書房。
他的父母雖然思想開明,欣慰于他的想法,卻從另一個角度勸誘他:“你若參軍了,教阿檸怎麽辦?
可是他知道,等到結婚之後,他會更加舍不得離開阿檸。
訂婚宴上,他心思沉重,看着心愛姑娘的迷人笑靥,心裏不斷權衡對錯,再将自己的想法全部傾覆。
對于他而言,究竟是陪伴重要,還是保護重要?
前者,只是陪着她,後者,卻是保護她和整個國家。
他今天與大舅長談了一番,後者想讓他接手一半林家的生意,帶着阿檸避居香港,但從商一直不是他的志願,都到了這個時局,為什麽還要強迫他呢。
他想在離開前,多陪阿檸一段時間,多聽聽她的聲音,即使将來有不得不離開的那一天,回憶起從前,也甘之如饴,有了回去見她的堅持。
我覺得林諒今天很奇怪,說不上來的感覺,一直摟着我不肯松手,我想了想,問:“你想不想吃餃子?”
我最拿得出手的廚藝,就是餃子,從前看姥姥包了無數次,遠在德國的時候,每逢佳節,我都會在公寓中自己擀皮包餡,思念家鄉。
餃子,也代表團圓。
我希望在以後的日子,我和林諒,以及我的家人們不要分離,就算有失散的時候,也能夠永遠一家人團圓。
林諒輕輕“嗯”了一聲,手松了松,我去廚房調陷擀皮,他也緊緊跟着過來,站在門口,不動聲色地望着,我把他推出了廚房,想讓他去休息一會:“這種小事就交給我吧,我包餃子的手藝可比你好多了,你去睡一覺,等你醒了,餃子就煮好了。”
他的狀态差到黑眼圈都出來了,整個人憔悴不堪,我真的很擔心他隐瞞了什麽重要的事情,一個人壓在心頭,抑郁成疾。
洗菜,切肉,調餡,擀皮,許久不包餃子,手藝都生疏了,我嘆了口氣,覺得窗外的天灰蒙蒙一片,不見陽光,太壓抑了,若再沒有美食調劑一下,生活還怎麽過。
我盡全力把這道餃子做得像藝術品,從鍋裏撈出來後餃子皮瑩白透亮,裝了滿滿一盤。
我原來想調韭菜雞蛋鮮蝦的餡,但看看現有的菜,只能做普通的白菜豬肉餡,不知道這個口味林諒吃不吃的慣。
我将冒着熱氣的餃子端上桌子,小心翼翼地推開卧室門叫他,卻見他閉着雙眼,陷入沉睡,即使在夢中,也是愁眉不展,受了極大的心理壓力,我不忍喚醒他,便一個人坐在桌前,看着餃子漸漸變涼。
我也知道他的壓力很大,但一想到困擾他的事可能與我有關,這場婚禮也因故推遲了,便忍不住心酸,對開戰的恐懼也一并襲來,我趴在桌上,将頭埋在手臂間,眼淚越湧越多。
我內心分明,最不信任林諒的原因,就是我覺得,我其實根本配不上他。
他哪裏都好,相貌,身材,性格,家人開明豁達,對我也好,而我深切的知道自己的所有缺點,我其實……根本沒有看上去那麽完美,撕開僞裝,是一個面目不堪的自己。
我出于對自己的自卑,一開始不相信他會喜歡我,後來不相信他會等我三年,現在不相信他在乎我,當真和我結婚後,不會後悔。
我表面比誰都堅信我們的愛情,對衛窈更是如此,但我內心深處,還在猶豫搖晃。
我想起黎绾說的話,她或許才是活的最明白清楚的那個人,索性一開始就灑脫自在,但我已經選擇了林諒,我知道該相信他,但就是忍不住胡思亂想。
如果我能活得像黎绾,潇灑恣意,就不會生出這麽多事情了。
我伏在自己臂膀間,肩膀微微抖動,壓抑着自己,生怕發出聲音吵醒林諒,令他看到我脆弱的一面。
天色暗下去,月亮升起來,我待在黑暗之中,臉上的淚水已經幹涸,我用筷子夾了一個餃子,蘸醋吃了,慢慢咀嚼,雖然已經徹底冰涼,但是味道很好。
我去将餃子重新熱了一遍,又去洗了把臉,直到看不出哭過的痕跡,才去叫林諒起來。
他朦胧地揉着眼睛,語氣軟綿綿的,帶有鼻音問道:“怎麽天都暗了,我睡了多久?”
“沒多久,你看餃子還是剛出鍋的。”我笑嫣嫣說,完全看不出方才的情緒失控。
林諒對我的話毫不懷疑,坐起來嘗了一個餃子,眼睛一亮:“阿檸原來廚藝才是深藏不露,你也吃一個。”
“我早就吃過了,去幫你泡一壺茶,免得噎住了。”我笑着進入廚房,燒水的時候才想起,林諒根本不愛喝茶,可話已說出口,我只能硬着頭皮泡了一壺茉莉。
用來消暑最好不過。
茉莉的清雅氣息令我的內心平靜下來,我面無波瀾地端着茶回到客廳,桌上的盤子已經空了,林諒放下筷子,觀察着我的臉色,猶豫地開口:“你最近是不是有什麽心事?”
“沒有,我就是擔心南京和天津的情況,想着我們在這裏過安逸生活,有些不安。”我巧妙地掩飾過去,他若有所思地點點頭,沒有懷疑。
飯後,我喝着茉莉茶,他百無聊賴地拿筆在紙上塗塗畫畫,燈光溫柔地落下,撒下一室光輝。
又是一天即将過去,不知道明天是明是暗,對于未來的局勢又會産生什麽巨大影響,而我卻坐在這裏,無能為力,我深深陷入對自己的否定中,無法清醒,回歸真實的世界。
“阿檸。”林諒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認真地問我,“我們明天去領結婚證吧。”
我起初沒有聽到,他又按住我的肩膀,堅定地說了一遍,我手一抖,茶水灑了一身卻毫無反應,怔怔地望着他。
他注視着我,眼裏化開一片溫情:“就算這場婚禮推遲,只要法律承認,我們就是夫妻。”
“明天我們就去領取結婚證明,好不好?”
我卻并沒有想象中的欣喜若狂,反而低下頭,內心湧動出一股紛雜的心情,掙紮着開口:“你先等一下,我有一件事要和你說。”
這一天,我等了許久,一直以為自己不會親口提出,永遠作為懦夫粉飾太平,但是今日的這個情勢下,我無法再隐瞞他了。
他作為我的未婚夫,有知道一切的權利。
我要坦白唐川的事。
他必須知道真相後,再決定要不要和我一起,籌劃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全文查不到進度到一半了
還沒有正式開虐
放心食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