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8 章 鵝叔

邪神的24小時便利店 - 第 58 章 鵝叔

鵝叔

可事情還沒完,誰都聊不到膽大包天的惡匪們殺了個回馬槍。

不知道他們怎地消息那麽靈通,竟然得知官府發放撫恤,于是撥馬重來。

夜裏的母子兩個本就睡不安穩。

短短幾個月發生了太多太多事情,十一歲的阿福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沒到能承擔這些責任的時候。

他在冷硬的床上翻來覆去,腦海中一會兒是連綿不斷的雨、一會兒是鋪天蓋地的飛蝗、一會兒是遙遠望見的赤紅火把、一會兒是父親慘不忍睹的屍體。

腳踝被白鵝啄了啄,他沒來得及發問,便聽見外面熟悉的歡笑。

……惡匪。

阿福心肝涼透,一骨碌爬下來沖到母親屋裏。阿福娘這幾天熬的透支,勉強撐起來,抱着懷裏的寶貝和兒子一起逃命。

有悍匪追了上來。

就在他們背後,吹響口哨和怪叫。

兩人踉踉跄跄上了後山,眼看賊匪越來越近逃不掉了,阿福娘将懷中東西塞進他手裏,一把将兒子從傾斜的山坡上推下去,“跑!快跑!”

自己回身撞在悍匪身上,将對方撞了個趔趄,而後死死抱住他。

翻滾的阿福下意識抱緊左手的鵝和右手的寶貝,耳邊巨大的草葉折壓聲中,仍能聽見粗魯的咒罵和女人的慘叫。

“娘!”他只來得及喊這麽一句,無數石子、灌木枝丫在翻滾中劃在他的臉上、眼上和嘴巴上,鮮血淋漓半句都說不出。

等灰頭土臉的阿福一瘸一拐回到村子時,整個村莊幾乎空了。

官府裏的大老爺因賊匪嚣張的做派震怒,派遣精兵強将追匪,又将葫蘆村圍成了銅牆鐵壁蚊蠅不進,安全的不得了。

可十室九空,人都死光了,如此姿态也沒什麽效用。

阿福帶着染成黑灰色的鵝,去山上尋到母親屍身,和父親葬在一起。

他仍是那個十一歲的少年,卻再也不無憂無慮了。

心中的憎恨深深烙印入骨血,可阿福手無縛雞之力、身無半點長處。那些翻雲覆雨轉頭重來報仇雪恨的故事,只存在于鎮上茶樓說書先生口中的繪本。

現實是,他無能為力。

良心發現的官老爺許是收到了任務,不得不剿滅這一帶惡匪,連同其他幾個縣的老爺一起在明面上開展了轟轟烈烈的剿匪活動。

确實頗有成效。

惡匪們肉眼可見地消失了,衙門外菜市口斬首那天,阿福專門到縣城裏觀看了,碩大的刀砍下兇惡的頭顱、鮮血噴濺。

無頭的屍體轟然倒地,他心中失去爹娘的痛卻無法彌補。

可那又如何,他只是個普普通通的平頭百姓。

官府着手調控糧價、開倉赈糧,日子一天天好轉起來,仿佛曾經背井離鄉、插标賣兒的場景只是幻覺。

小小的阿福不得不自力更生,自己種家裏頭留下來的薄田養活生計。好在葫蘆村經過大亂人人凄苦,倒也沒誰來搶他這個孤兒手中的幾分寡田。

一人一鵝磕磕碰碰相依為命。

太和二十九年。

阿福十八歲。

他喜歡上了鎮上王家的姑娘,年芳十六,有時候阿福到鎮子裏賣魚總會遇見她。那姑娘家裏日子苦,有三個弟弟一個姐姐,大姐姐據說早年旱災大亂時候賣了,至今不知所蹤,大弟病死,只剩下姐弟三個。

家中父母偏重兩個弟弟,有什麽苦活兒累活兒都讓她來,據說在家裏吃飯都不能上桌,時常在角落裏吃着渣飯。

姑娘長得眉清目秀十分好看,哪怕風吹日曬皮膚粗糙加之破舊爛衣,仍舊遮擋不了她的美和善良。

先前阿福賣魚被鎮上楊少爺欺負,掀翻了攤位還揍了一頓,周遭無人敢管,還是王姑娘趁着楊家人散去偷偷幫他收拾東西。

“楊少爺”是大戶楊家的孫子,據說此門出自慶南門第世家旁支,在整個鎮子上只手遮天很有話語權,阿福一個無權無勢窮小子萬萬不敢招惹,被打了也只能自認倒黴。

爹娘剛過世那年,阿福生了場大病,匣子裏的錢用去不少,為了怕惹人觊觎後面便在沒敢拿出來。

加上他只是個沒墨水的鄉野小子,根本不懂得什麽上學讀書謀劃自身,于是就和其他平凡的鄉野一樣,普普通通地長大,成為下一代農人,世代耕種于黃泥土地裏,一輩子沒有出頭日。

再後來機緣巧合認識了一位老魚匠,學了兩手打漁本事,勉強算有門手藝。

今日賣魚的時候,路邊有個挑着擔架子的貨郎路過,猶豫片刻的阿福叫住對方,買了根紅頭繩珍寶似的藏在懷裏。

晌午時分王姑娘挎着籃子歸家,她二弟弟在西城米面鋪子當活計,尋常不得回,因此隔三差五她會過去送些幹淨衣裳和物什。

西城距此處遙遠,步行需要良久,她每每都是清晨出發正午才回來。

“王、王姑娘。”阿福畏畏縮縮地叫住她。

王姑娘扭頭,看見是一張略帶熟悉的臉,頓時笑了:“是董大哥,咋了?”

阿福左右看看,見沒人注意這邊,快速遞過去頭繩,臉龐爆紅地低下頭努力看自己的魚,嘴上小聲道:“送、送你的。”

王姑娘愣愣看着手中頭繩,再看看老實巴交的他,心中生出異樣滋味。

從小到大從未有人在乎過她,在家裏她只是個臨時借腳的女娃子,早晚要嫁出去,因此多吃一口糧多穿一寸衣裳對爹娘來說都是吃虧。

她長得好看,鎮上不乏有些二流子貨色調戲,可礙着他家名聲正經求取的卻沒幾個。爹娘用她的相貌做買賣開出高價,是以至今沒找到合适買主。

将頭繩放入籃子裏,她也有些羞意,五味陳雜:“謝謝你董大哥。”

說完便挎着籃子離去。

阿福這才敢擡起頭癡癡看着她,心中更因她并未拒絕欣喜無比。

自打那以後阿福和王姑娘便經常來往,雖然最多不過駐足一會兒、說幾句話,可在兩人心中已經有了不一樣的感覺。

望着家裏落魄年久的老房子,阿福決定重新翻修,他挑着籮筐擔子到河灘撿石頭做地基,不知往來多少回、磨破多少雙草鞋。那鞋子修修補補幾乎不能穿,他也舍不得重新買雙。

阿福要留着這些錢娶他心愛的姑娘。

大鵝現在已經是只老鵝,幾乎不怎麽活動了,天天就窩在家裏看他賣完魚晚上去河灘挑石頭,一人吃雙倍份的苦。

王姑娘知道阿福的盤算,心中不舍又無可奈何。當下父母之命大于天,要想讓父母同意把自己嫁給他只能拿錢。

于是她也找了份漿洗的苦活兒想一起攢錢,只是所得三兩銅板仍舊要被父母剝盤,偷偷截留的沒幾個。

兩個有情有義的小年輕日子過的辛苦,心裏頭始終甜滋滋。

直到有一日楊公子路過阿福的賣魚攤,大抵閑得無聊,見這個滿身腥臭的窮小子,當下又生出玩弄欺淩的心态,故意踢翻他的魚簍毆打挑釁。

拿漿洗衣裳的王姑娘忍不住上前阻攔,被楊公子推翻在地。

見原本抱頭的阿福竟然憤怒反抗,意識到二人之間有私情,愈發覺得好玩,哈哈大笑起來,“小娘子雖然皮相粗糙,眉眼生的不錯,既然是你喜歡的人,那就給少爺我做個把玩的婢妾吧。”

他遣人到王家以錢財誘惑、家中權勢逼迫,王家夫妻哪敢不從,不出兩天就把女兒打包送了過去,美名其曰“嫁于富貴人家享福”。

阿福拼命阻攔只被王家打罵趕出去,到楊府卻連門都進不去,告至官府被府衙老爺斥責不懂事,人家父母之命婚姻嫁娶自有家中做主,你個外人鬧什麽鬧。

第三天傳來消息,王姑娘上吊自殺。

王家把屍首裹了草席朝山上一丢,對外宣稱病死。

阿福家裏挑的石頭就堆積在院子角,高高的仿佛一座小山,他連木匠打磨家具的價錢都問好了,由于無長輩家親,這麽個大小夥子事事學習詢問。

上到聘禮納金,下到新屋裝扮,裏裏外外喜酒廚子飯菜宴請……

他已經想好了他們的一輩子,可就像當年無力更改的旱災、無力抵抗的賊匪、無力挽回的爹娘性命。

王姑娘也離他遠去了。

阿福枯坐在家裏,對着草窩中的老鵝喃喃自語:“鵝叔,你說人為什麽要來人間走這麽一遭?跟油炸火燒似的,哪兒哪兒都苦。世道亂、人心髒、人命賤,人間到處都充滿了髒污。”

按照往常,白鵝都會靜靜聆聽,至多嘎嘎叫幾聲。

可今天,它居然開口講話了。

“你說的是。”它的聲音低啞,帶着某種不明意味,小小的眼珠直勾勾盯着大驚失色的阿福,嘿嘿笑道:“方尋子,這不就是你守護的人間正道嗎?”

“你、你會說話!”

阿福震驚萬分。

“哈哈哈哈哈哈。”白鵝仰頭大笑起來,明明仍舊是只小小的鵝,渾身上下卻透着詭異勁兒。

嘴裏更說着阿福聽不懂的話:“方尋子,三百年前你為了匡扶天下拯救蒼生,把我封入鵝身,如今我送你魂魄重臨人間十八載,成為你口中幹幹淨淨的無辜萬民,你可滿意啊?”

阿福瞠目結舌,他什麽都沒聽懂,只知道陪伴自己十幾年的鵝叔居然開口說話了。然而他的靈魂卻在這番話之後似乎意識到了什麽,開始裂出一條條裂痕。

那是道念崩塌的痕跡。

白鵝笑的越發猖狂高興,通身羽毛都張揚開來,“方尋子啊方尋子,你因我是妖魔食人而封印我,可是你看,人也食人!人所食之人比不我少!”

言罷,在少年靈魂徹底崩裂之前,上下兩片長嘴撐開兩米多高,一口将面前阿福吞吃下去,囫囵嚼幾下,咽入肚中。

末了嘿笑幾聲,颠簸着搖搖晃晃的鵝步,在深夜中離開葫蘆村。

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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