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叔
古色古香的屋子裏。
一道纖細的身影正伏案作畫。
她的動作不徐不疾,白玉筆杆蘸取各色顏料在紙面上塗抹,一幅人像很快顯現。
畫像上的人居然正是她自己,穿着同樣款式的長裙,披散着烏黑的發,只是不同于看不清相貌的她,畫中人分明自有一副模樣。
彎彎月牙眉、瓊鼻朱唇。
這只是丹砂随手畫上的去的臉,實際上神明千變萬化,根本沒有面容。
她收了最後一筆,滿意地看看自己的作品,将之懸挂在屋內牆壁上。而後随手拎起水晶壺,放了幾片入味的花葉搖了搖,再從壺嘴倒入水晶杯之時,便有濃香幹淨的漿液從裏面流出。
淺粉色的漿液在水晶杯裏一點點升高,間或一兩片殘花落進去打璇兒,煞是好看。
觀賞一番的丹砂拿起杯子喝了口,深覺味道不錯,于是來到院中分享。
彈彈指尖,幾滴飛到樹枝上靈性的鳥兒嘴中,它們急忙吞咽入腹;幾滴落入大片花叢中,秉承以形補形的它們亦慌忙吸收;幾滴送進池塘裏,魚兒和堆砌的池塘磚争相搶奪……
小小一杯茶水很快分吃完畢,心情不錯的她想到自己許久未曾到過藏書閣,于是沿着路磚,朝庭院西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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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高的門被一雙素白的手推開。
管理員——即藏書閣本身激動得震顫,以至于整座藏書閣跟着顫抖,無數參天書架輕晃,上面的書本咯咯噔噔,一本書掉入丹砂懷中。
将其打開,是冊老舊的連環畫。
首頁寫了故事名字:鵝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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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年間,三瓢水鎮上有個小村子。
名叫葫蘆村。
村裏人大都一個姓,據說祖上源自百年前一位家産豐足樂善好施的秀才,後輩也零零散散出過幾個縣學童生,故而常以耕讀之家自誇,對外來客人甚是熱情有禮。
村裏有一對年輕夫妻倆,皆勤勞善良,育有一子小名阿福、大名董子蘅。
阿福家養了一只公鵝,據說是許多年前他爹到後山砍柴時候白撿的,後來慢慢養大,年紀比五歲的阿福還長,加之小阿福格外喜歡這頭鵝,天天跟在屁股後面跑,夫妻兩個下地幹活亦或者編織勞作的時候,都是白鵝帶他玩耍。
故而村裏人時常打趣,說阿福是那鵝帶大的,得管它叫叔。
有一年夏天酷暑燥熱,村裏頭的孩子們三五成群聚做一堆,跑到河灘邊鬧水玩耍。
河床雖寬,水流卻緩慢并不湍急,且淺處兩岸布滿了清晰可見的大石頭,總讓人産生一種河水不深的錯覺。
幾個小孩本在岸邊淺水處玩鬧,大抵覺得沒什麽挑戰,幾個膽大的開始商量要到河中心去試試。阿福年紀小本就容易被挑唆,在你一言我一語中跟随而去。
浮在衆孩童身邊的大白鵝嘎嘎亂叫,被調皮的孩子們用水潑着趕離,渾身羽毛濕濕嗒嗒的它只能狼狽游在後面。
果不其然意外發生了。
河中央水流可不如淺岸邊那麽溫馴,看似平緩其實速度極快,若換做成人或許還有掙紮逃離的機會,幼童幾乎沒什麽反抗之力便被沖走了。
“啊!”淺水邊幾個膽小伸着脖子張望的孩子們驚恐不已,“沖走了,沖走了!”
河中央被水流壓得起不來的孩童們已然發不出聲響,一張嘴無數水花就往嗓子眼灌,想站站不起來、想扶扶不住力,只能咕嚕嚕無情嗆水,鼻子、耳朵、眼睛全被窒息包裹。
幼童體輕,一個個餃子似的被河水東一個西一個沖散,在又長又寬的河道裏漂流而下。
阿福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本能的掙紮讓他愈發嗆水得厲害,無盡的後悔之情滋生,早知如此便不來鬧水了,也不曉得爹娘知道後會不會傷心。
胡思亂想着,幹脆連掙紮都不做了,只等着水把自己淹死。
萬萬沒想到正因為如此,小小的身體反而逐漸漂浮起來,頭面鼻子露出水外,終于得以呼吸到新鮮空氣。
他如同扁舟般跟着起起伏伏的水搖擺,眼尖地看見前方不遠處河道明顯有個拐彎。如果能抓住機會在拐彎的時候上岸,說不定有一線生機。
可拐彎處同樣伴随着水旋渦,若是倒黴被卷進去,下一瞬面臨的便是拐彎後河道的巨大斷層落差。
一掉下去那是半點活路都沒有。
淺水邊張望的孩子們早哭喊着爬上岸找大人去了。
阿福雖然得以漂浮在水面,眼睛亦能看到那轉折點,可身體無法自主掌控,唯一能做的就是瞪大眼瞅着自己往旋渦而去。
就在心灰意冷之時,忽然一道阻力攔住了他。
竟然是他家的大白鵝,濕漉漉的身體用力抵住他,雙腳掌拼命撥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硬是逆着水把阿福艱難推到了岸邊。
阿福也不傻,找着時機趕緊主動伸手撲騰,抓住石頭上岸。
光這幾下動作便耗盡了通身力氣,被水泡得無力的四肢軟綿綿地癱在岸上。沉重上岸的大白鵝蹲在他身邊,一動不動,顯然累極了。
一人一鵝沒有任何聲音,歇息良久方才回過魂。
岸邊傳來一大群慌亂的腳步聲,是村子裏的大人們來了。他們被回去報信的孩童告知有許多人落水,連忙趕了過來。
“阿福,三柱虎子元寶他們呢?”村長兒子貴叔氣喘籲籲到他身邊問。
阿福沒力氣講話,指了指河水變道處。
人們往那邊一眺望,當即變了神色,尤其是幾個孩子的家親,更是心肝拔涼,面色慘白地跌跌撞撞沿着岸邊追尋。
阿福的爹娘今朝到鎮上賣藤編籮筐還沒回來,本是讓他自個兒在家軋豬草。那豬不算他們自己所有,是幫村中富戶人家養的,頂多賺個幫養費,但若是養得壯實便能多得些銅子。
他腦袋瓜子裏一會兒想着自己沒有好好軋豬草要被爹娘罵,一會兒想着幾個被水沖走的小孩,亂糟如麻。
貴叔望着遠處斷層的河道口,心中已有猜測,嘆了聲氣,招呼人把地上無力動彈的阿福抱起來,順便拎上他家那只鵝給送回去,自己則喘口氣繼續跟着河岸找人。
呼喊聲在岸邊響起。
全是昔日熟悉的同伴名字。
阿福待在鄰居懷中聽着一聲聲杜鵑啼血般的哀喊,心裏格外難受。
這件事成了葫蘆村的一樁禁忌。
連通往那條河的路都被填設了許多土石阻攔。幾個孩子最終還是沒了,其中兩個好幾天後在下游找到了屍體,更有一個徹底失蹤、無處找尋。
阿福有時候覺得那些親屬們看自己的眼神帶着某種怨恨。
只是年幼的他無法分辨。
那一天下午他爹娘從鎮裏回來得知後,結結實實打了他一頓,鬧出很大動靜,晚上給他塗藥時叮囑以後再也別去水邊玩耍,更別提此事。
作為拯救他性命的英雄,大白鵝被喂以細面精糧褒獎,還被夫妻倆感激确實是個有靈性的神鵝。
阿福前半截的童年就在這樣的氛圍中度過。
十一歲那年,村子裏闖進來個瘋瘋癫癫的道人,穿着臭烘烘的破爛衣裳,紮了個道髻,逢人便喊“善信有禮”。
道人坐在村口的石碑底下,絲毫不管別人在不在意,兀自給過路人講自己的故事。
他五歲被家人送至太阿山道館,學道三十載始終無法領悟真谛,因此獨自穿行大江南北感悟天地自然,今朝路過葫蘆村,暫在此處歇腳。
十一歲的阿福早不如幼童時輕松自由,需要承擔家中勞務。他時常幹的活兒除了軋豬草便是獨自到後山山坡上撿柴火。
葫蘆村的後山是村民常去之地,不少人在上面偷偷開墾了新田,沒什麽大危險。
每次阿福外出,大白鵝便搖搖擺擺跟在身後,有時遇見些不易察覺的危機,如蟄伏在草叢中緩緩游動的蛇類,大白鵝會勇猛出擊,護衛他的安全。
一人一鵝路過村口石碑的時候,被下頭的瘋道人看見。
他望着搖搖擺擺、颠颠晃晃的大白鵝竟然入了神,發瘋地學着鵝步跟在他們後面。
“你這是在做什麽?”好生奇怪的阿福詢問。
瘋道人卻哈哈大笑起來,搖頭晃腦激動至極:“想不到機緣在此地,好鵝,真是好鵝!”說完朝白鵝行了個弟子禮,紅光滿面地對阿福道:“鵝師送我造化,我助你避一場劫難。天災将至,務必留心。”
言罷晃蕩着鵝步搖搖擺擺高歌而去。
莫名其妙的阿福撿完幹柴回到家,将此事告知爹娘。
兩人都未曾讀過書、沒什麽學問,無法從知識裏分辨瘋道人所說是真是假,只覺得近些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哪裏有什麽天災?
只當他瘋瘋癫癫頭腦不清,不必放在心上。
太和二十二年。
整個濟州連月大雨,大雨之後又連續大旱,乍澇乍旱,成片莊稼顆粒無收。
然朝廷絲毫不體恤民情,徭役賦稅不減反增,加之貪官污吏衆多、層層剝盤,甚至膽大包天官商勾結趁機囤糧高價倒賣,一時間亂象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