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倩麗窈窕的影子如幽靈一般慢慢滑過潔白瓷磚,難以蹤跡,隐在黑衣之下的面容不再嬌俏如水,曼麗風情的眼神透着絲絲兇光,她輕聲吟誦着什麽詩篇,一遍又一遍,刻意營造出靜谧安詳的氣氛,但躁動無時無刻不在撞擊着她的心靈。
她握緊了藏在袖中的東西,皮膚觸及金屬的瞬間,充滿惡意地笑了起來。
快了,就快了。
……
男人伏在地板上,眼神淩厲如鷹隼,他面前架着一把狙/擊/槍,而漆黑的槍口對準了不遠處一棟私人洋房的窗口,他清晰地看見風吹起紗簾,翩然揚起又垂落,有人影時不時從窗口一晃而過。
他絲毫不着急于礙事的紗簾,側頭看了一眼手表,時間還綽綽有餘。
他甚至還有閑情逸致,動作優雅地擦了擦沾上灰塵的衣領,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一定會大跌眼鏡,想不到如他這樣的舉止優雅的翩翩公子,竟會使用這麽危險的武器。
他在狩獵。
等着一只早就落入陷阱,卻洋洋自得,絲毫沒有察覺到危險氣息逼近的獵物,親自将胸膛送到他的槍下。
他等着一天,已經很久了。
……
“幹杯。”
我微微抿了一口葡萄酒,在林諒身邊充當賢良的夫人形象,紀先生說得一口動聽的好話,不斷誇着林家後繼有人,語言的魅力真是神奇,竟将林諒哄得眉開眼笑,與他連飲了三杯。
我不經意地用手肘碰了碰他,提醒他不要喝醉,否則被林景昌撞見,又少不了挨一頓訓誡,紀夫人眼神從我們身上一掃而過,對我微笑:“那裏風景不錯,我們去看看吧。”
紀夫人在美女缭繞的晚宴中并不起眼,手背上的皮膚甚至有些粗糙,不像過慣了清閑日子的富家太太,但她無疑很懂紀先生的想法,能夠為他分憂解難,是陪他一起奮鬥至今的原配妻子。
他們的相處模式更像老夫老妻,比起衛家人心離散更像正常人,我沒有理由拒絕她的邀請,随她一起走到窗邊,洋房外的草坪上有外出透氣的情侶輕快地跳着舞,一派祥和清雅的環境,在這裏看不出戰争留下的痕跡,但它就發生在我們每一個人身邊,深深刻在了心裏。
我問紀夫人:“你們打算去英國定居嗎?”
“是的,現在上海太亂了,我們的生意受到了很大影響,再這樣下去遲早破産,我們的孩子建議去到英國,他正好也在英國留學,早早幫我們鋪好了一切的路,剛好有一艘開往香港的輪船明天準備起航,我們幸運地買到了票。”紀夫人說話很慢,卻帶着一股溫柔的語調,令人聽了如沐春風。
我與她略一碰杯,微笑以對:“現在這種局面,能去避難也是很好的選擇,祝你們在英國的生活一切順利。”
“阿檸,我可以這麽稱呼你嗎?”在她身上,歷經歲月的滄桑感統統化作安寧和藹,她溫柔地笑看我,眼神中是對後輩的慈愛,“你還年輕,有更多選擇,難道想一直守在這裏嗎?”
她不是第一個這麽勸我的人,我卻并不感到反感,大概是感覺到了她真摯的關懷。
我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林諒身上,笑容柔軟:“我尊重他的決定,會陪着他一起走下去,我不後悔。”
“那如果他是錯的呢?”
“如果是錯的……那我們一起承擔,未來這麽長,總有犯錯悔悟的轉機。”
每個人都會犯錯,但是林諒,未來那麽長,我們還有機會一起修正錯誤,走回正軌,有你陪着,這條路會好走很多。
“祝你們平安。”紀夫人眼底浮現一片柔光,我們碰杯之間微微笑了,心領神會對方的好意,我好像明白了為什麽傳聞中紀先生愛妻如命,在外說一不二,在家卻甘心做低姿态為夫人捏肩揉腿,有這樣一位明事理的夫人,真是此生一大幸事。
我在泱泱人群中看見了周舜光,周先生,他依舊紳士從容,卻不大合群,與人聊了幾句後便走到休息區坐着,紀先生帶着林諒追了上去,與他攀談起來。
“衛夫人,您很久沒有參與過這類活動了,我還以為今晚您不會出現。”
我再轉過頭,發現衛伯母走到我們身邊,她依舊氣質高雅,但身型相較上次見面更為消瘦,也許是上妝的原因,氣色好了很多,紀夫人對她打着招呼,語氣十分熟悉。
衛伯母對我們點頭,像是大病初愈,說話沒什麽力氣:“阿檸也來了,你身上的裙子很漂亮,我許久沒有出過門了,都錯過現在流行的風格了。”
我在場內看了一圈,沒找到衛窈的身影,有些遺憾:“衛窈沒有來嗎?”
“她在樓下草坪,說想要一個人坐一會,我就先上來了。”衛伯母轉向紀夫人,問道,“是明天的船票嗎?”
她們是熟人,立刻寒暄起來,我在一旁百無聊賴地聽着,紀夫人時不時想引我加入話題,但我實在對她們談論的衣服首飾沒什麽興趣,便打了個招呼,先行離開了。
也許是因為我從沒有在重要場合露面,許多人并不知道我林家兒媳的身份,沒有人找我交談,我卻樂得其所,得了安生,伏在窗邊看了看夜景,順手撩起垂下的紗簾,将它束在窗戶兩旁,我瞥見衛窈清閑地坐在樓下的躺椅上,便下樓去尋她。
我悄悄靠近衛窈,打算吓她一跳,但并不奏效,衛小姐一臉不屑,絲毫沒有受驚。
我挫敗地坐在她身邊,她不情不願地挪了個點位置,我們好久沒有獨處了,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過了一陣,她主動問我:“在醫院的日子還習慣嗎?”
我有些意外,她別扭地別開視線,此地無銀三百兩地說:“我只是剛好知道了,不會故意打探。”
我不想用任何謊話騙她,遂道:“說實話,每天真的很累,經常忙到淩晨三四點才睡,又要随時起來,雖然條件很苦,卻是我一輩子都會銘記于心的經歷,有無法挽救傷員的痛苦,也有看見他們不顧傷口惡化,急忙要上前線的感動,我們的普通士兵都是如此,上海便還有希望,國家便還有希望。”
我說着說着,發現她好似了然于心,便有些匪夷所思地問道:“衛窈,以前都是你勸我走,現在為什麽不勸了呢?”
她哼了一聲:“反正你又不聽我的建議,我還死乞白賴,我犯賤嗎?”
我抿唇笑了一陣,與她閑談道:“你一開始想要去香港,為什麽現在也不走了?”
“活明白了,走不走其實沒有區別。”
“衛窈?”
“我沒辦法重新開始一段人生,我的命就在這裏。”
她一本正經地說着抒情的話,我不适地抖了抖,将原因怪于溫度太低。
這句話,太不像是養尊處優,高高在上的衛家小姐會說出口的話了。
衛窈的披肩看起來毛絨絨很暖和,我向她那裏靠着取暖,無意間摸到了她手腕上戴的表,順着看了眼時間,随後發現這是一塊男士手表。
“什麽情況呀?”我暧昧道。
她用披肩重新蓋住了手臂,漫不經心道:“謝暄的。”
我一聽到這個名字,臉色立刻冷了下來,态度生硬地問:“你又遇見他了?”
“準确的說,我們又在一起了。”
這個消息對我的震撼無異于日軍沖破了防線,我立即從躺椅上跳了起來,無法理解消化,愕然看向她,心中念頭紛雜。
衛窈是擁有吸引人渣的體質嗎!被抛棄了一回還嫌不夠刺激嗎!
謝暄究竟給她下了什麽蠱,能令她一而再,再而三地違背自己的原則?!
她還是我認識的衛窈嗎?!
我簡直想不顧風度痛罵她幾個小時,她的原則她的底線,到了謝暄那裏統統沒了嗎!
我覺得自己快要突發心髒病,心髒暫停被送到醫院了。
衛窈知道我要說什麽,搶先一步:“你要說的我都知道,但至今我也看不慣林諒,所以半斤八兩,都別說了。”
她還拿林諒和謝暄做比較,我實在難以理解她的想法,快要咳出血了。
我憋了一胸口的悶氣,不想再與她争奪誰是誰非,就要重新回到舞會廳內,衛窈突然拽住了我:“陪我再坐一會吧。”
“憑什麽!”
“那你走吧。”
她施施然松開手,完全不在意我的去留,我兀自生着悶氣,故意和她唱反調,揀了一處離她稍遠的位置,悶悶不樂地喝着葡萄酒,轉眼一杯就光了。
我的酒量不行,頭腦微漲,眼前的世界有些晃動,前一天又在醫院忙到淩晨兩點,不禁放空了大腦,阖上眼眸,靠着椅子背小憩。
夜風蕭瑟,衛窈眼眸微微閃動了一下,其中注滿彷徨悵惘,她悄聲離開了座位,抖開披肩,披在身邊女人的身上,随後腳步一轉,走入了宴會大廳。
我在一片混沌中,看見了好多人,好多事,有幼年除夕當夜,和哥哥表弟在一起看煙火,一家人融洽和樂的場面,也有林諒牽着我的手,一遍遍教習我交際舞步伐的畫面,最後是我與章之諱他們在百樂門談笑風生,雖然看不清面容,但我知道就是他們。
氣質是不會騙人的。
全部都是美好的回憶,全部都是我想重新回到的那段美好時光。
可惜,我卻醒了,發現僅僅是一場幻夢,醒後失落顯而易見。
我聽見二樓傳來嘈雜人聲,扶了扶暈沉的腦袋,發現附近空無一人,連衛窈都不知何時離開了。
我不知時間,掀開身上披蓋的披肩,發現這是屬于衛窈的東西,便拿着起身,走向一樓大廳,這時有人快步下樓,驚慌失措地撞了我一下,我還沒說什麽,他卻沒有道歉,只顧埋頭向前跑,面上還有淋淋汗水。
我疑惑地繼續上樓,又遇到了一位行色匆匆的人,忙拉住他詢問:“你有看見衛家小姐嗎?”
那位先生面上也有汗水,我心生古怪的念頭,來沒有來得及細問,他便将我攔下。
這時,我認出了他的身份,是紀先生的私人管家,我和林諒來到這座洋樓的時候,便是由他負責招待了我們。
而他此時的神态……
我思考間,他呼吸倉促,驚惶交加地說:“有身份不明的人混入了賓客群,劫持了一位夫人,暫時不要上樓,等到警員來到這裏……”
我的心陡然一沉,追問:“劫持了哪位夫人?”
“好像……姓衛吧。”
我不由自主握緊了手中的披肩,幾乎要将嘴唇咬下一塊血肉。
衛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