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後——我說了退後!”
二樓宴會廳內,氣氛僵持不下,所有的賓客神色惶然地聚在一側,另一側則站着一個身姿妙曼的黑衣女人,她雖容貌出挑,嘴角卻含着一絲冷洌笑意,手中的槍抵在一位夫人的太陽穴上,強行扯着她,向前行進。
紀先生臉色鐵青,不斷與她交涉溝通,卻始終得不到一個令雙方滿意的結果,長時間的情緒波動,被當做人質的夫人臉色發白,那黑衣女人毫不憐惜地扯着她的頭發,旁人看了都疼。
衛窈眼角泛着血絲,冷冷瞧着她們,手中不自覺用力,狠狠掐斷了一支筷子,猝然落地,吸引了黑衣女人的注意。
“你——”女人眼神一變,如同注意到了什麽有意思的趣事,語氣嘲弄地開口,“過來。”
衛夫人臉色陡然一變,脫口而出:“不……”
下一秒,黑衣女人的手指扣上了板機,她似笑非笑:“看來你是真不知道,現在的局面不是由你來決定了。”
紀夫人憂心忡忡地拉住衛窈的手,沖她搖頭,後者卻輕輕推開了她的手,站了出去,以一種上位者的傲然姿态睥睨着那個女人,語調冰冷嫌惡:“你有什麽要求,直說吧。”
黑衣女人嗤笑了兩聲,眼角上挑,使得原本婉麗的面容多了一絲妩媚嬌俏,她對衛夫人耳語,語調輕緩:“你女兒教得真是好啊,果然繼承了他父親的優良品質,連我看了,都忍不住想要憐愛,不忍動手了呢。”
衛夫人眸光裏綽約着蒙蒙煙霧,她抿緊嘴唇,似絕望似懷疑,喃喃自語:“果然是他……”
“就是他呀,你會怎麽辦呢?揭穿他保命呢,還是為了保護家人犧牲自我呢?”女人呢喃,用只有衛夫人能聽見的聲調說着這番話,臉上笑容得極為愉悅。
衛夫人眼眶逐漸紅了,精致高揚的眉宇蔓出一絲凄涼哀婉,她無聲凝視着圍在人群中的那個男人,而他卻刻意避開了自己的視線。
這一瞬間,她一生的堅持,猝然轟塌。
也許在很久以前,這道裂痕就出現了,她的堅持沒有了意義,但為了面子,為了女兒,她可以裝成一個瞎子,起碼能保證生活物質的無憂,也能令從前那些不贊同的她的人,再沒有說後話的機會。
她人生中做過最蠢的錯誤,就是對人性抱有期待。
她在生活艱苦,看不到未來的時候,不止一次回想自己的父母家庭,如果她沒有離開北平,按部就班地嫁給不喜歡的人,是不是就能擁有所謂的幸福。
她抛棄父母,抛卻家族責任,在胞妹年幼懵懂之時,毅然決然地跟随他來到上海,做了一對貧賤夫妻,那時遠來的客商尚會傳遞北平家中的消息,贈來金帛財物,暗中扶助。
她父母在她決定離開那日,便言之鑿鑿立下重誓,從此她再不是陳家子嗣,往後論世事無常,也不會接濟一二,絕不認她。
而這些錢財,卻每年如一日地按時送來,在她生辰那日,從未停止。
那些客商故意隐瞞相贈之人的身份,她卻心知肚明,全部收下,存在一個箱子中,等待将來飛黃騰達的時候,再加倍奉還,感激父母恩情,帶着女兒與他,重回北平乞求父母諒解認同。
但是等到他下海經商,盆滿缽滿的時候,她托人将書信帶會北平家中,卻被告知她父母已逝,家族一朝倒塌,人心離散。
她的幼妹,從此失去了下落。
她與父母,此生再也無法相見。
而她将所有固執勇氣托付到他的手上,以為會如話本一般美滿和樂,卻現實得令人無法想象。
她天真又愚蠢,所托非人。
明明已經察覺出了異常,卻還在自欺欺人,落到今日品嘗了多年心酸釀就的惡果,也只怪自己。
當年沒有聽信父母勸告,在胞妹垂淚挽留之時,硬着心腸離開了她。
離開了她安逸平靜的庇護所,信任一時甜美的愛情與承諾。
而現在,不會了。
她精神恍惚,耳邊卻清晰地聽見女人開出的條件,準備一百萬美元與一輛汽車,半個小時內停在洋樓外面,衛窈全部接受了,可是她知道,這些都是無用功,沒有必要了。
如果她注定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無需拖上他人一起,遑論是她深愛的女兒。
黑衣女人提出了另外一個條件:“交換人質的話,你來替你的母親吧。”
衛窈神色未變,斷然道:“好。”
她說着,便向前一步,準備接替衛夫人的位置,而後者失去的神志回歸大腦,以衛窈從未見過的溫柔目光看向她,又泛不起一絲波瀾,如死水平靜沉寂,微微笑了一下,卻蒼白無力,說道:“阿窈,你回去。”
黑衣女人狠狠扯了她一個,以示威脅,衛夫人卻繼續道:“紀夫人,我們摯友多年,若是我不幸遇難,麻煩你替我,好好照顧阿窈。”
衛窈的呼吸急促了幾分,目光一瞬不瞬地凝視她,眼中泛起水亮的光。
紀夫人聽懂了她的意思,上前把衛窈攬在懷裏,緊緊抱着她,面露哀色,紀先生上前一步,面色凝重地交涉道:“你的要求我們可以答應,但是請你先放了衛夫人,如果你需要人質的話,我來。”
“這裏沒有你說話的份。”黑衣女人不感興趣地冷笑一聲,逼迫道,“衛窈,如果你不願意的話,那我也無所謂啊,繼續拿着她擋槍,就算死了,也有名動上海的衛夫人替我陪葬,這個交易不虧。”
衛窈掙脫出紀夫人的懷抱,對她微微點頭致謝,轉頭對女人說道,字字铿锵。
“我說,我來當你的人質。”
衛夫人緩緩阖上眼眸,眼角淌落一滴晶瑩淚水,碎裂在地。
女人含笑點點頭,眼神中有計謀得逞的陰詭冷意,對她招手:“好啊,你過來吧,等你過來了,我就放開她。”
衛窈意味不明地看了一眼窗口,一步步向她走了過去,所有人無聲看向這一幕,氣氛僵持沉悶,猶如浸在水中。
黑衣女人全神貫注看向衛窈,心底盡是計謀得逞的暢快淋漓,不料衛夫人卻忽然掙紮起來,她眼露不耐,狠狠踹了一下衛夫人的小腿,後者身體無法保持平衡,倒了下去,女人強迫着她半跪在地上,将幽黑槍口對着她的額頭,笑看她難得狼狽卑微的一面。
衛窈眼神一凜,她還沒有出聲,身後便有人厲聲喊道:“你敢!”
說話的男人走出人群,他兩鬓斑白,面容慈愛祥和,可以想象年輕時英俊的容貌,此刻額頭上青筋暴起,手指着女人,勃然大怒:“你敢傷害我夫人的話,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讓你償命!”
紀先生忙架住他,小聲嘀咕:“現在別惹怒她,有什麽要求我們照辦就是了,一定要保證衛夫人和阿窈的安全。”
黑衣女人的目光從他身上掠過,語帶惡意不屑:“衛康靖,當初我在你公司工作的時候,你是怎麽承諾我的?結果和我翻臉不認人,沒有想到,我的那段話不僅僅是個玩笑吧?”
“你既然失約,我就幫你長長記性,這次是用你夫人的血,下一次,可就是你自己的腦花了。”
“大家都消消氣,私人恩怨帶到公共場合就不合适了吧,衛家有什麽對不住你的我幫他們道個歉,你的要求我們會盡力去滿足。”紀先生額角不斷出着冷汗,他盡力打着圓場,拖延時間,“不如你先放開衛夫人,我們坐下來談一談,有什麽金錢方面的問題,我們和平解決。”
紀先生一邊安撫着女人,一邊悄然向她身後看去。
女人身後就是樓梯,她似乎早就有帶着人質潛逃的打算,但此刻她的注意力被分散,自然看不見身後,有人悄聲從樓梯走了上來。
林諒慢慢靠近女人,對着紀先生巧妙地眨了眨眼,後者接收到他的意思,開始滔滔不絕地展現語言的魅力,勸她不要做傻事,分散注意力。
就在林諒即将撲上去的時候,女人突然警覺地拉着衛夫人向一旁閃躲,林諒踉跄了一步,直接栽入賓客群,紀先生忙攙扶起他。
“砰砰砰——”
槍聲響起,賓客中的女眷掩耳大叫出聲,驚恐的聲音劃破天際,鳥群從樹上驚起,展翅飛向一輪詭異紅月。
衛窈視線一亂,只看見那個女人舉着槍對她獰笑,随機被人迅速撲倒在地,幾道淩厲的氣流迅速襲過她原先站立的地方。
疼。
膝蓋撞擊地面,好像要碎裂一般,衛窈眼前有幾秒短暫的黑暗,聽見身旁有男人微微喘着氣,低聲問她:“你沒事吧?”
衛窈被那個男人扶着起身,她已經無法站立,斜着靠在他的身上。
男人禮貌得體地向她道歉:“事出突然,如果冒犯了你,不好意思。”
衛窈擡頭看見男人的面容,立刻認出了他的身份,出于對他的尊敬,搖搖頭:“謝謝您舍命相救。”
周舜光紳士有禮地将她交紀夫人照顧,自己退到一邊,衛窈眼尖地看見他的手心一片血跡,微微動容。
他卻沒說什麽。
紀先生氣急敗壞地質問女人:“你這是什麽意思?!”
“你們原先以為我是在開玩笑吧?我可是非常認真的啊,給你們半個小時,把美元和汽車準備好,否則就不是開幾槍,吓唬吓唬你們這樣簡單了。”
“下一次出現的,可就是她的腦漿了。”
我上到樓梯的一半,正好聽到這句陰冷嚣張的話,方才那位撞我的管家先生強行将我拉了下來,心驚肉跳:“我要去巡捕房報警,半個小時肯定湊不到這麽多錢——”
我剛剛倉促地瞥了一眼樓上的情況,看見了那個黑衣女人的背影,并不能确定她的身份,只是恍然一瞥,有些熟悉。
但是衛夫人深居簡出,極少與人交惡,究竟如何惹到了眼前這位劫持者,竟要遭此飛來橫禍,我實在心焦不已。
管家在原地躊躇了一陣,左右為難,我們看見紀先生從樓梯上下來了,他一見我們極為訝異,卻極好地控制了情緒,對我們沉着地點點頭:“我去籌集資金,你們躲好了別出現。”
“紀先生,我們需不要去報警?這裏是租界,還是請巡捕過來處置更妥帖吧。”管家小心翼翼地看了一眼樓上,提議道。
紀先生仿佛瞬間蒼老了許多,他嘆息:“衛先生不願報警,怕傷了他的夫人,我們也只能尊重着他的請求。”
我問:“那個脅持衛夫人的女人,是不是雙眼皮,左眼角有一顆很魅惑的淚痣?”
紀先生仔細回想,不确定道:“好像是吧,我也沒有太注意,不過記得她長得是挺好看,可惜了,怎麽走了這條路。”
他匆匆忙忙地走了,我和管家先生躲在樓下的房間內,生怕樓上的劫持者轉移到一樓,便又多了兩個人質,我們不斷看着手表,不知樓上的僵持情況,度秒如年。
我以為時間過去了很久,一顆心浸入熔岩,灼燒着每一絲神經血脈,如此反複幾次,是瀕臨崩潰的節點。
此時此刻,樓上清晰地傳來兩道槍聲,一前一後,如炸裂在耳邊。
我們對視一眼,都被震住了,他悄然打開門縫,我們謹慎地向外探去,才剛剛走到樓梯口,眼神一滞,方才心口滾燙的岩漿被寒雪冰封,帶來前所未有的冷意。
順着樓梯,流淌着大量殷紅的液體,“滴答滴答”砸落一樓地面,帶來鋪天蓋地的死亡氣息。
我們聽到一聲響亮的耳光,旋即有人重重倒地的聲音。
再之後,驚呼聲四起。
作者有話要說: 沉重的鐘聲開始敲響
所有人都向着自己最後的命運走去
第一把刀已經到了
請簽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