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孤兒院的課程結束後,回家的路上,我看見了衛康靖。
他西裝革履,春風滿面地步入百樂門,沒有注意到我的存在,我站在路口,猶豫了一瞬,也跟着他走進去。
據說上海淪陷後衛康靖就立刻投靠了日本人,連一絲遲疑不決的時間都沒有,在財力上資助着他們的軍隊損耗,如今風頭正盛,極度猖獗。
我想起以前關于他的那些負面傳聞,原來竟是真的,那衛窈是什麽時候知道的,她有沒有參與其中助纣為虐,我不得而知。
回想起那段住在衛家的日子,遙遠得像上輩子發生的事,衛伯母猝然離世,衛窈也成為了周夫人,事情發展就像一支離弦的箭,再無法回到終點。
百樂門也不複往日的輝煌,使者與舞女都換了生面孔,也許是我穿得還算得體,混在人群中,一時沒人懷疑我的目的,順利跟着衛康靖上到三層包廂,這裏不時有使者往來,我隐在樓梯的死角陰影中,看見他轉身進了一個包間。
不久以後,一個身材高挑的女人也進入了那個包間。
我在外看了一陣,随時注意着身邊的人,趁他們沒有出來,偷偷下到了二樓舞池,去休息區坐了一會,拿起桌上的報紙擋住面容,靜靜思考,同時也向不明情況邀舞的人發出一個拒絕的暗號。
方才,我并沒有看見那個女人的正臉,但從氣場分辨,應該不是衛窈,而剛才衛康靖一路都疑神疑鬼,不時向後一看,說明他與那個女人是秘密會面,希望瞞天過海。
難道他有了新的情人?
不過,這與我現在又有什麽關系?
我忽覺自己行為可笑幼稚,如果被他察覺,後果不堪設想,哪裏還能安靜坐在此地。
我擱下報紙,剛打算離座,旁邊座位來了兩個休息的舞女,濃妝豔抹,嬌嗔着互相打趣:“剛剛陳少那些錢可夠你這個月花銷了吧,他一向出手大方,可惜我沒撈着這個機會。”
“陳少就算再大方,也比不上林隊長啊,人長的俊帥,出手還大方,我聽說他出生商賈之家,雖然現在沒落了,至少還有一大筆遺産。”
“你可醒醒吧,林隊長可是那裏頭的人,我們可沒有那個膽子,不如好好跟着陳少,以後飛上枝頭了你可要好好感謝我。”
她們從我身邊擦身而過,留下一縷甜膩的香氣,我轉身欲走,卻看又是一位舞女迎面而來,我側身避讓,她掠過我,直直走向我身後的兩個舞女,問道:“是哪個林隊長,我來到這百樂門也算兩年了,怎麽從不知道?”
“嗤,你這樣的大忙人,有了黃公子,還來巴巴地和我們搶門路,這不夠意思了吧?”
“算了——告訴她也沒事,林隊長是76號裏面的人,據說曾經還是上海林氏百貨的繼承人,你的心思還是別放在這裏,聽說他身邊……”
我的腳步一頓,不啻雷擊,耳中充盈着“林氏百貨”,這四個字不斷重複放大,最後化作我蒼白的臉色,對于她們後面的話紛紛沒有在意。
我轉身,情緒倉促激切地問詢她們:“他叫什麽名字?”
那幾名舞女臉色奇怪地将我打量一遍,最後翹起嘴唇,意思不明而喻:“呦,又是一個。”
我深呼吸了一口,手指攥住掌心,使語氣平靜下來,卻仍臉色郁郁,目光深邃:“你們口中的他,到底叫什麽名字?”
舞女面面相觑,大概覺察了我的異狀,不敢招惹,其中之一讪讪開口“我們也不知道,只是偶然一次聽他身邊的同伴叫他——林諒。”
林諒……
我僵在了原地,大腦仿佛不會運轉一般,耳邊一直在回想着這句話,連舞女什麽時候離開都不知道。
我不知道自己此時的心情是驚是喜,又或者是失望悲切,我欣慰于他還好端端的活在世上,又無法理解他投敵的事實。
人間大喜莫過于虛驚一場,萬事想到了最糟糕的下場,卻發現還有回旋的餘地,一切都在有條不紊地進行着,我轉身,而他還在原地等待。
人間大悲莫過于物是人非,一切過往化作碎鏡,折射出他陌生冰冷的神情,與我悲哀挽留的視線,中間一個巨大的裂口猶如無聲凝視着命運的深淵,永遠無法跨越。
我以為是自己的幻聽,一時活在假象中,甚至替他找了許多名正言順的借口,在信仰與活着之中取舍,只要留下一條命,總會還有餘地。
但是這些說法可笑地違背了我當初指責唐川的話,既然他們都做了同一件事,又豈能因為親疏之分,而産生不同的對待态度?
大義面前,沒有個人。
也沒有……我和他。
我頭痛欲裂,向後退了幾步,重新跌坐在座椅上,我垂下頭,長發遮住臉頰,也擋住了四分五裂的心髒與凄然淚水,我最後還是無法說服自己去認同他。
在我心中有一條分明的底線,誰也不能輕易越界。
唐川不能,林諒不能,羅榆不能,就連我自己,也不能如此。
我的淚水洶湧而下,砸落在攥緊的手背上,一陣灼傷疼痛,仿佛要将那層皮膚熔化。
我不止一次的想,為什麽他還活着,還留在上海,為什麽唐川能找到我,林諒卻沒有找我,一次也沒有。
這一切的深層含義,浮在了水面上,陽光照耀來的方向,刺痛了我的眼睛,眼前一片白茫茫,什麽也看不清楚。
也許我錯了。
我将所有希望寄托在他身上,覺得他還是三年前正直明朗的林諒,但是現實将我重重擊潰,我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就是一場笑話,別人眼中的鬧劇。
指甲刺進了手心,這種痛意只要大過心髒的鈍痛,仿佛我就不覺得痛苦。
我不知道自己來上海的目的,留下來的執着,現在一切有沒有意義。
我什麽都不想思考,只想靜靜地坐在這裏流淚,只要讓擁堵心中的毒瘤發出來,一切就好了。
我就不再想他。
“叮——”
一杯果汁突然放在桌上,一道好聽的男聲在我頭頂響起:“我可以請你跳一支舞嗎?”
我根本沒有擡頭,也無力搭理他,停頓了許久時間,以為他會自己放棄,但他仍在原地站着,我開口,木然道:“對不起,我不會跳舞。”
“沒關系,我可以教你。”
這句話,似曾相識,記憶深處的那個少年,也說過同樣的話。
我沉寂凄涼的心重重跳了一下,目光緩緩上移,那個男人面容清秀柔和,令人第一眼就覺得親切,只是我并不認識他。
我又将視線落了下去,心中湧動着更大的悲哀,直接拒絕了他:“不好意思,我現在沒有心情,那邊的小姐也是一個人,你可以邀請她。”
那位男士笑意深深,眼眸底下卻露出別種情緒:“羅小姐,我們故人相逢,難道不應該敘敘舊,多聊幾句?”
聞言,我的指尖輕微動了一下,怔怔地擡頭打量他,仍是沒認出來。
我心情本就抑郁,只想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孤寂世界,覺得他幾次三番在戲弄自己,遂轉而冷淡道:“我不認識你。”
這位年輕男士卻愉悅地笑了笑,好聲好氣道:“我在南京順路帶過你,還有你的那位朋友,是叫梁妧,沒錯吧。”
一些早已忘記的事重新在我腦海裏梳理回顧了一遍,那時我還在南京等待婚期,偶然遇見了出逃的梁妧,送她去了醫院,正好搭了一輛車,車主是個好人心,卻渾身透着古怪。
我愣住,凝視着他陌生的容貌,心中一凜,警惕尖銳地問:“你是誰?”
我清晰地記得,在車上并沒有說出梁妧的名字,他不可能知道,而之後幾日,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個報道,說有一個富商連人帶車失蹤,下落不明,再聯系之前的一些詭異細節,比如他并不熟悉這輛車,以及對于車上的毛絨玩具諱莫如深,我幾乎可以斷定,他有問題。
“你不需要認識我。”他也不惱,眼尾上挑,在我面前落座,慢悠悠說道,“我只是覺得無聊,才來與你說話。”
我被堵得無話可說,起身要走,被他喊下,我回首看他,臉色轉冷,語氣生硬:“我沒有時間和你廢話。”
“我猜你現在心情很糟糕,背叛與失意令你心神交瘁,恨不得立刻離開上海吧。”
他的言語鋒利如刀,也毫不遮掩用心險惡,又參雜一股嚣張自信,我敏銳猜測:“你也是76號的人,是唐川讓你跟蹤我的?!請你回去轉告他,就算我狼狽如此,也不用他來嘲笑提醒!”
“不不不。”他拖長語調,有些不屑地說,“我與他們才不一樣,我沒有興趣摻和進他們的争鬥,只是來提點你一下。”
“提點?”我懷疑。
也許是說到了感興趣的事,他蒼白的臉頰染上一抹血色,眯起眼眸:“你難道就不好奇,為什麽突然間得到了一份待遇不錯的工作,不會天真地以為是運氣好吧?”
不可否認,我對他的話産生了一絲興趣,沉默着坐回原位,他将桌上的果汁向前推了推,我謹慎地沒有接過,他笑了笑,拿過喝了一口,向使者要了一杯相同的給我。
我抿了一口,冰涼的果汁滑入喉嚨,令原本精疲力盡的身體恢複了一些精神。
“好好想想吧,你在得到那份工作以前見到了誰,遇到了什麽事。”他見我表面無動于衷,铿锵有力地感嘆道,“若非知道真相,連我都要忍不住感動了。”
我冷眼看他演戲,說:“你不去當個電影演員還真是可惜了,不過挑撥離間的手段差了點,明眼人一看便知,不過我與唐川本來就毫無關系,現在更是陌路,難為你還這麽認真。”
“活得那麽通透很累吧?”
“相信我,接下來的生活會更累,不論你與唐川有沒有關系,這一點都會将你淪為犧牲品。”
他凝神看着我,自負道,眼瞳幽深,嘴角弧度笑得有些病态。
我後頸一涼,如被蟒蛇盯住的畏懼感從內心深處湧出,卻沉着臉沒說話。
盡管我裝作無動于衷,但是他的話卻有道理。
這不是幸運。
而是現在山崖邊緣,搖搖欲墜。
但是我還沒有拿到這個月工資,回重慶的路費根本不夠,所以只能暫時停留下來,這幾日也算平靜,我以為上次的事過後,唐川就徹底放棄了。
但他的話,令我心中警鈴大作。
我沒有考慮到目前上海的局勢,唐川身在76號應該樹了不少死敵,而他們争奪權利,無所不用其極,我不能陷在這裏,成為他們之間鬥争的犧牲品。
就算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性,我也不能拿自身做為賭注。
我對他冷笑:“說的那麽冠冕堂皇,所謂提點,你又是站在了那一方,有什麽樣的目的?”
他慢條斯理道:“我只是一個閑人,向來率性而為,就當我今日心情好,多說了兩句,你不信就罷了。”
我擡眉看他,那副姣好如女子的容顏若是有些氣色,更顯出衆魅惑,可惜蒼白如紙,更像是緊貼在血肉上的一層人/皮面/具。
很不真實。
我起身,居高臨下地看向他,開口:“你叫什麽名字?”
他放下果汁,嘴角翹起弧度,面容在變幻的燈光下顯得朦胧神秘。
“魏泱。”
“衛泱?”
“不,記住了——是鬼字旁。”
我轉身離去以後,臺上的歌曲換了一首又一首,他舒适地靠着椅背,慢慢從衣兜裏掏出一顆糖,直接咬碎了囫囵咽下,甜膩的味道麻痹着他的味覺,久久不散,他聽着臺上舞歌女的輕靈嗓音,享受般閉上眼。
過了大概半個小時,從三樓包廂下來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徑直走到他旁邊,沉聲問道:“剛剛沒出事吧?謝暄的人有沒有去到三樓?”
魏泱睜眼,目光落在空茫的某處,淡然道:“他的人一直在這裏調酒,沒有動作。”
“昨晚的事都清理幹淨了嗎,不要留下任何對我不利的線索。”
“您放心,我已經再三試探,他只是一個文弱書生,但是為了以防萬一,我也讓人監視他了,絕對不會出事。”
“走吧,和我回去,還有任務要交給你。
作者有話要說: 新角色出現
其實之前這個角色就在前文出現過許多次了
這次終于擁有了姓名
另外阿檸經歷了人生中最悲痛欲絕的一天
當初唐川對她的問題成為了現實
也是她最不願看見的一幕
這樣……還有希望HE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