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大編輯,今天你不會忘記了是什麽日子吧,加班也不着急這一天嘛。”
章之諱從一堆齊整的文件手稿中擡起頭,朝着對面催促自己的同事笑了笑,說:“我這裏很快就結束了,你們先走吧,我來鎖門就好。”
那名同事拎起包,笑嘻嘻道:“那你可記得早點走,別讓人家姑娘等久了。”
他手中的鋼筆頓了頓,斯文有禮地微笑:“好。”
沈桐徽來了。
他加快了筆下的速度,趕在太陽落山前處理完了今天的所有文件任務,落鎖出門,看見了坐在對面花壇上的姑娘,沈桐徽捋了捋散亂的長發,眼眸水亮溫柔,走上前輕聲詢問:“今天是你的生辰,我們去外面吃吧。”
章之諱保持着一貫的溫潤笑容,應道:“好,我做東請你。”
他們去了不遠處的一家西餐廳,落座後章之諱紳士地将菜譜遞給她,溫聲道:“你點吧,我不挑食。”
沈桐徽用菜譜擋着臉,遮住了臉上羞澀又欣喜的表情。
站在一旁的女招待忍不住嘴角上揚,流露出豔羨的神色。
又是一對戀人啊,真是相貌登對得緊,令人向往,她笑着記下沈桐徽點的食物,覺得連今天店裏的配樂都甜蜜了許多。
正餐端上來後,八分熟的牛排淋着醬汁,旁邊點綴着西蘭花與胡蘿蔔雕刻成的花,擺盤倒像是一件藝術品,沈桐徽拿着餐刀猶豫了很久,都不忍切下,章之諱看出了她的心思,将自己切好的一份換到了她的面前,說:“冷了的話牛排會失掉原來的口味,你如果喜歡,下次我們再來。”
沈桐徽動容地看向他,掩住內心的波動,笑靥動人,重重點了點頭。
西餐廳內悠揚的小提琴聲為這個夜晚添上一絲浪漫的情調,放眼望去,餐廳內的幾對都是戀人,打情罵俏,恩愛幸福。
沈桐徽點的小甜點送了過來,是巧克力小蛋糕,章之諱眼神一凝,笑着沒有說話。
沈桐徽看着招待走了,拿着小刀切了一小塊,用叉子慢慢吃着,似乎不經意地提道:“我覺得這個味道比起新記糕點店更好吃,他家的巧克力太膩了,真不知道為什麽有人總是喜歡,還總是分享給我嘗試。”
“是誰分享給你?”章之諱不經意地問道。
“容澤呀,他最近專心于生意,一連好幾日沒有去見南卿姐,總是拉着我問女兒家喜歡的東西食物,準備去給她陪罪。”沈桐徽抿唇一笑,清麗莞爾,“你說他這般風情潇灑的人,竟然也會被南卿姐吸引。”
“容澤其實只是看上去不羁放縱了一些,但他本質卻是一個守舊的人。”
“此話何意?”
“容澤出自北平的一個富饒人家,只是因為家中財産争奪,受了極大的傷害苦楚,後來孑然一身離家,意外被一位船工收為養子,在那位船工的撫養下長大成人,心中與他養父一般,思想都很傳統。”
這是沈桐徽第一次聽見這段往事,她睜着水靈靈的眼眸,疑惑:“真的嗎?可是他從來都沒有說過……”
“他不說,只是不想記起曾經傷痛的往事,才故意做出了截然相反的樣子。”
沈桐徽懵懂地點了點頭,繼續那個話題說道:“那次他還和我說起,在新記糕點店遇見了一位故人,也是我們的熟人。”
“是誰?”
“他沒說,只是說起最近那家糕點店的東西有些不好吃,讓我們也不要去買了。”
沈桐徽将身子往前靠了靠,關懷地問他:“你最近在報社還好嗎,這陣子不知道在抓什麽人,鬧得滿城風雨,人人自危,我聽說是76號裏有重要人物遇到刺殺了。”
“抓到了嗎?”
“好像是……希望可以安生一段日子吧。”
他們的話有些飄到了招待耳中,深有感觸地嘆了口氣,最近真是很不平靜,昨天隔壁的店鋪就被一群76號的人砸了,說是懷疑他們窩藏軍統奸細,最後店主店員全都帶走審訊,至今未歸。
活下去,越來越艱難了。
送走最後一桌客人,他們也打烊下班了,原先是晚上十二點,現在提前了兩個小時,誰也不願意在深夜長留,不如早早回家休息。
黃浦江邊,章之諱和沈桐徽迎着夜風慢慢走着,一路無話,即将到了分別的路口,她殷切期盼着那一句想聽到的話。
“注意安全,早點休息。”
沈桐徽有些愣住了,無措地擡頭看他,他的笑意溫潤,眼底卻一片寧靜。
“……你也是。”
她長了張嘴,艱難地說出這句話,章之諱點了點頭,先行走了,她望着他的背影,眼前彌漫着一片水霧朦胧。
她期待了許久的見面,潦草收尾,而她暗藏心中多年的情感,覆水難收。
她的堅持,只是感動了自己。
那個人,從來不會愛上她。
章之諱深知身後那道凄楚的目光一直随着自己,他沒有回頭,也不能回頭,早在走上這條道路的時候,他就知道随時可能就義犧牲,這種情況下,就不要再摻入更多個人情感,給她不切實際的希望。
沈桐徽假借約會的名義傳遞消息,他其實是不贊同的,但與南卿他們失聯已久,若非看似簡單的沈桐徽從中斡旋,這麽大的消息恐怕就要錯過了。
消息應該是從周家傳來的,來自衛窈,她應該是發現羅檸在上海現身了,并且和76號扯上了聯系。
章之諱心裏有一種不詳的預感,羅檸已經知道了那件事,她的出現究竟是好是壞,會不會打亂他們原本的部署?
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送羅檸離開上海。
但是他不能擅自行動,身邊周圍不知道有多少隐藏的敵人,在暗中監視他的一舉一動。
三年前的形式發生了劇變,他們轉入地下工作,而衛康靖如願以償攀上了日本人做靠山,還極力拉攏周舜光,将衛窈嫁給他,但後者一直不冷不淡,保持着中立态度不參加鬥争,礙于他在上海灘的重要地位,日本人一時動他不得。
而衛康靖雖然對他有所懷疑,卻一直只是猜測階段,再者衛窈自從嫁入周家,便與他們斷了聯系,再也抓不到把柄。
章之諱不擔心衛窈的情況,也不擔心衛康靖的各種小動作,倒是……羅檸這件事,要誰去解決?
他擡頭望了一眼天色,沒有注意到一輛轎車擦身而過。
唐川靠在後座閉目養神,駕駛座上的男人從後視鏡中瞄了幾眼,有些心不在焉,猶豫着開口:“處座,我們到處都沒有搜到那群軍統的人,不知道他們躲在什麽隐蔽的地方,他快要回來了,我們是否還要接着搜捕?”
“繼續搜,如果有發現不要急着收網,把他送出去。”
男人眼中一喜,連日來的郁悶頓時煙消雲散,他恭維道:“您想的真是周到,一石二鳥,如果他提前死在軍統手上,軍統又被我們抓捕,既能除掉他又能立功。”
“今天我不在,沒出什麽大事吧?”
“沒什麽事,就是……那位小姐來了一趟,把我們審訊室的人帶走了。”
唐川不以為然,淡漠道:“只要沒有觸及我們的底線,不用管她。”
男人見他神色無異,定下了心,他另外想起今天的一件事,愉悅地翹起唇角,他本就擁有俊俏的面容,笑起來更顯魅力。
“你今天去見她了?”
男人笑意頓失,握住方向盤的手僵住了,骨節有些發白,他通過後視鏡看了一眼唐川,見他沒有睜眼,仍在閉目休息,他斟酌道:“我并不是特意去見她的,只是偶然遇到了。”
“把你的心思全都收起來,周家現在碰不得,周舜光還有用,等到他什麽時候沒有價值,你就可以出場了。”唐川訓誡道。
男人眉眼黯淡,低聲應了一句。
唐川睜開眼,眼瞳冰冷銳利,黑壓壓的沒有任何情緒,修長的手指交叉,他沉思着什麽。
“他是幾號的火車回上海?”
“十號。”
今天是七號,剩下的時間不多了。
“你與百樂門那邊很熟悉吧,幫我做一件事。”
“明白,小事一樁。”
想起當時女人篤定的口吻,唐川垂下眼睑,冷冷地笑了。
羅檸,現實比你想的殘酷很多,在真相沒有到來之前,你永遠不會發現誰是敵是友。
那麽現在,我就揭開真相,把血淋淋的現實展現到你面前。
到那個時候,你還會相信一直以來的依靠嗎?
你的心境,又會發生什麽變化?
深夜裏行人很少,車急速行駛着,偶然看見的路人紛紛避讓,臉上露出惶恐畏懼的表情,如見惡鬼。
一棟位于租界的三層洋房,女人優雅地倚在陽臺欄杆上看月亮,她今天的妝容素淨,一如月色清婉。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
這句詩雖然俗氣,卻正符合她的心境,今天發生的事成功擾亂了她的心思,才會突然追憶人生。
——“我想和你一起遠離這裏,好不好。”
——“你要守住的,不只是我,還有這個國家。”
——“可是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但我不能看着你成為一個逃兵啊。”
原來一切早有蹤跡可尋,她眼眸凄清,謂嘆一聲。
身後遙遙傳來腳步聲,女人吸了吸鼻子,把傷感的一面小心翼翼收好,若無其事地提起:“我今天遇見他了,沒什麽有用的消息,你那邊呢?”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他們自會安排,剩下的事我們擔心也無用。”男人走到她身側,穩重地說。
她點點頭,有些怕冷似地裹緊了披肩,自言自語:“不知道我們能不能改變一些事情,對将來的影響是喜是憂。”
男人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拍了拍她的肩以示安慰。
今夜,還很漫長。
作者有話要說: 這裏面的幾對細想都很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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