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起的時候,我看見窗外一地淩亂的落葉,傭人還沒有來得及打掃,看來昨夜的雨勢真的很大,我打開窗,聞到泥土和草木的清新氣息,懶懶地舒展了一下身子,便去梳洗,樓下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小馄饨和雞湯湯包,鮮美的味道令我長久不振的食欲微微常敞開,我想了想唐川的愛好似乎也是如此,有意與他親近,便對傭人吩咐:“一會你們順便打包一份早點送過去吧,這麽早他應該還沒吃過。”
我自然不會自己将這份心意送去76號,容易引起懷疑不說,還會碰到熟悉的人。
徒留尴尬。
傭人恭敬地應着,麻利地去打包了一份,讓司機順道送了過去。
我吃早點的時候習慣沒有人打擾,傭人各自去忙碌了,我心情愉悅地度過了這段時間,飯畢後擦了擦手,拿起今早的報紙簡單閱覽,被日本人控制的報社不敢發出反動言論,都是一些無聊的消息,最近又不見章之諱寫的報導,沒趣極了。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就出門去見露易絲了。
司機由于去了76號,我自己單獨出門坐上了一輛黃包車,對于身後跟了幾條尾巴心如明鏡,唐川雖然明着說不再派保镖跟着我了,但他們仍在暗中監視,或者用他的話是善意的保護。
我沒有戳穿他的謊言,自顧自地在酒店門前下車,付錢後推門進入酒店。
他們知道這裏是黎绾的住處,不會明目張膽地跟到門口,而我在經過了黎绾門前時沒有停步,而是直接走到了她隔壁的隔壁,掏出手包中的鑰匙打開了房門。
露易絲提前就将她房間的鑰匙交給了我,方便随時聯系,而唐川至今還不知道露易絲這個人,包括她和我,以及她和羅榆的關系。
我相信76號搜尋信息的能力,所以必須謹慎地保護好露易絲和羅榆的人身安全。
幸運的是,黎绾知道一切,并力所能及地掩護了我們。
我剛入房間,就聞到一陣濃烈刺激的酒味,不禁心裏一跳,快步轉入卧室,見露易絲癱倒在床上,醉容緋紅,已經深深陷入夢裏,不省人事。
我凝視着她睡夢中依舊緊蹙的眉,嘆了一口氣,将被子展開給她蓋上,随後收拾打掃了一下地上的空酒瓶,去了黎绾那裏坐了一會。
距離我上次見她已經過了一段時間,她還是老樣子,風風火火地拿着一沓撲克牌讓我抽一張,我挑選的時候,她一眼看見了我指間的戒指,連聲叫道:“真是不敢相信!我還一直在苦苦地等候着你!”
我從身側的沙發縫裏撿出一條男人的領帶,挑眉:“這是什麽?別告訴我你竟然三心二意,将他帶回了這裏過夜,看這個款式還非常複古,難道是一位比較成熟的……”
黎绾的臉色僵了僵,飛快從我手裏奪走領帶,揉成一團扔進垃圾袋,強撐起笑意:“你真是太聰慧了,我要怎麽獎勵你,親愛的?”
她的回答過于欲蓋彌彰,我不禁轉頭深深看了她一眼,說:“其實我并沒有放在心上。”
“哦——你剛剛抽出的這張牌在預示着今天有什麽不好的事。”黎绾不再繼續剛剛的話題,翻開我剛剛拿出來的那張撲克牌,神秘兮兮地說,“你需要擺脫這個壞運氣的話,最好今晚酒不要回去了。”
我啞然失笑,黎绾真的最了解我的人,我怕今晚回去唐川也在家,萬一我們親熱起來完全不顧克制,那就糟了。
特別是現在我還頂着他未婚妻的身份,有了縱許他一切行為的正當理由。
在我還沒有做好心理準備前,還是躲一陣吧。
我決定今晚留在黎绾這裏,通過酒店的電話和唐川聯系了一下,他迅速答應下來,并說明早派車來接我,我隐約聽見電話裏有別人的聲音,很是嘈雜,還未多想,他便挂斷了電話。
我回過頭,發現黎绾正在注視我,她眼中蒙了一層看不清的薄霧,綽綽約約擋住了那些光亮,使得整個人的情緒低落黯然,但就在我回頭的瞬間,她立即笑了起來,上前擁住我:“我說的沒錯吧,今晚就安心留在這裏,明天一切都會變好的。”
我記下了她的不尋常,卻裝作沒事的模樣,與她聊了一些近況,欣賞了一些她最新的畫作。
“你最近是出去采風了嗎?”我盯着一幅畫,覺得裏面的景物非常眼熟,仔細想了想,恍然大悟。
“是城隍廟嗎?”
她将衣袖撸了上去,露出潔白細膩的手腕,上面系着一條平安結,它的尾部是一條五彩穗子,看起來非常漂亮,但是我心底如同被重重撞了一下,泛起漣漪。
“你看,這是我在城隍廟的一個道士那裏買到的,他說這能逢兇化吉,保佑一生平安。”黎绾搖了搖手腕,饒有興趣地展示道。
我笑了笑,興致缺缺:“是嗎?”
黎绾當我不信,将平安結從手腕上摘了下來,遞給我:“看你頭上烏雲密布,拿回去試試吧,如果有用下次我再去買一條。”
我沒有接,轉移話題道:“你是把我當成了試驗品吧。”
“快戴上去試試吧,我覺得它可能更襯你的膚色。”
我最終還是婉拒了她:“事實上我也有一條一模一樣的平安結,也是在城隍廟一個道士那裏買的,你被騙了。
黎绾撇撇嘴,重新将平安結戴在自己手腕上:“其實抛開它那些保平安的光環,這個式樣也挺好看的,就當作裝飾品吧,左右也沒幾個錢,被騙就被騙吧,吃一塹才能長一智。”
“對了,我怎麽不知道你也去過城隍廟,是誰陪你一起的?”她問。
我的呼吸一窒,心跳停了一瞬,而後跳動得更加劇烈,我面色不顯,裝作漫不經心地說:“我一個人去的。”
黎绾若有所思地點點頭:“如果以後你還想去,可以叫我一起,我聽說那裏的酸梅湯很好喝,可惜現在已經過了盛暑,享受不到了。”
她不經意的每一句話都讓我想起林諒,我覺得坐如針氈,快要無法僞裝自己的真實情緒了,迅速起身:“我去那邊看一看,晚點再回來。”
我幾乎是快步逃出了房間,站在走廊深呼吸了幾次,将那個人的身影從我的腦海裏甩了出去,才重新去到露易絲的房間,幸運的是她已經醒了,坐在床邊扶着腦袋,精神萎靡不振地和我打了個招呼。
我瞧見她眼底一片烏青,有些心疼:“好端端的這是怎麽了?”
大概是提起了傷心事,露易絲眼圈發紅,又隐隐有要哭的痕跡,我忙摟住她,安撫地拍着她的背,柔聲細語:“我剛剛來的時候看見路邊有賣千層糕,你想不想吃?”
露易絲沒有回應,将頭埋在我懷裏,我以手為梳,替她打理着一頭蓬松的淺金長發,感到有水珠落在身上,溫度灼熱。
她嗚咽着哭了一陣,帶着哭腔說道:“姐姐,現在他也許只聽你的話了,求你救救他吧。”
我感到異常,幾乎是立刻問道:“他怎麽了?!”
金發姑娘擡起頭,一雙紫水晶般的眼眸中盈滿絕望,哽咽道:“他……他……我答應了他不把這件事告訴你,但是我真的沒有辦法了……”
我心急如焚,但是不能吓到她,所以按耐下性子,繼續問:“究竟是什麽事?”
“哥哥失蹤了。”
她說出口之後,我短暫地茫然了幾秒,而後突然清醒過來,整個人像是被沉溺在水裏,一雙手狠狠将我往下壓着,胸口劇痛,快要無法呼吸。
這個世上露易絲還能叫幾個人哥哥?
除了羅桦。
我聽到自己的理智應聲斷裂,幾乎是立刻站起身,語氣淩厲道:“不可能!”
為了說服我自己,我腦中一片混亂,斷斷續續地說道:“哥哥他……他在前線,他前不久還給我寄信的,他說他沒事!他還讓我好好照顧羅榆!”
我完全忘記了所謂的“前不久”是我還在重慶時候的事,距離現在已經過了一年之久。
我找出千百種理由否定露易絲的話,忙不疊地否定這個消息:“你是怎麽知道的?!這一定是假消息!對!這是日本人為了蒙騙我們的假消息!”
“不!這是羅榆親口告訴我的!”
我神色一怔,渾身的力氣被瞬間抽離,緩緩跪坐在地上,眼前失了焦距,茫然無措地看着她的嘴唇一張一合,機械地聽着。
“我向上帝發誓我所說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昨天晚上又見到了他,我懇請他不要再做這麽危險的事了,就在我追着他的時候,我聽見他說出了這句話,他說要一定要為了家人報仇,絕不可能和我一起走。”
露易絲說着說着,大概想到了昨晚的那一幕,捂着臉又情緒崩潰地哭了起來:“我沒有辦法,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他去送死……姐姐……他聽你的話……你救救他吧,我不能失去他了——”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腦袋一團亂線糾纏,我連安慰她的能力都沒有,甚至我都無法自我欺騙這只是個不好笑的玩笑。
我沒有動,雙眼無神地靠在床邊,随着時間流逝,露易絲的哭聲漸漸微弱,她又抓起床頭櫃的紅酒,不要命地往嘴裏灌,想要通過宿醉來遺忘這一切痛苦的現實,咳得撕心裂肺。
我踉跄着上前揮開紅酒瓶,它落在不遠處的地方摔得粉碎,飛濺出來的酒液像極了鋪天蓋地的鮮血,令人心生驚恐,我将露易絲緊緊摟在懷裏,顫着嗓音安慰她,也是在安慰我自己:“不會的,羅榆一向很有分寸,他不會沖動行事,等明天——明天我們就一起去見他,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露易絲聽着這番話,在我懷中漸漸安靜,我卻滿心慌亂不定,望向窗外能看見的一寸天地,有淚水不斷從臉頰滴落,我無助地問天,問地,問自己。
我究竟應該怎麽做,才能救下所有人?
作者有話要說: 一把大刀搖搖欲墜
今天依舊是苦澀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