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下)

淪落 - 第 2 章 (下)

雖然私底下無話不說,陳功卻沒有認真回答蔡芳芳這個關于“臺灣老板的廠子”的疑問。陳功反問:難道老板不是臺灣人嗎?蔡芳芳說,為什麽你說你的女朋友區志華在‘國企’工作過,你的朋友金權承包了一家‘港資企業’的平面設計業務,你為什麽就不能說我們是在一家‘臺資企業’工作呢?陳功真想說,這破廠子也配叫‘企業’?但他沒這麽講,他當時略帶嘲諷地說,是啊,您蔡小姐管着好大一家臺資企業哦。臺灣老板一兩個月來大陸一次,這邊只留一位臺灣廠長駐在公司裏,當個擺設不管事,名義上是公司裏時刻都有個臺幹看着,其實大家都知道,日常事務都由行政部的蔡芳芳小姐打理。每到周末,蔡芳芳會向臺灣發送一份郵件,報告公司裏一周來發生的事情;周一則會收到一封來自臺灣老板的郵件,然後蔡芳芳會向工程、生産、和業務的相關人員一一按老板的要求分派任務,周而複始。你別說,管理這麽簡單,包括工人在內才幾十號人的一個模具注塑小廠子還從來沒出過什麽亂子。因此,陳功這麽一說,蔡芳芳馬上忘了自己在問陳功問題,接過話頭就說:那是,不說別的,你們每餐吃什麽飯菜都是本小姐安排的,你陳先生還是我招來的呢。她這麽一說,陳功自覺氣短,心裏憤憤道,老板一個月給你開千把多塊就把你輕狂成這樣了,你以為你是誰?在采購方面,老板為什麽只把食堂夥食和辦公用品的采辦交給你,而把生産上的大宗采購的确認權交給那個游手好閑的駐廠臺幹呢?陳功始終不喜歡這個女孩為一丁點事情就能産生高人一等的優越感這一點。但世上哪有完人?她又不是自己的女朋友區志華,這麽挑她幹什麽?同在一個屋檐下給臺灣老板打份低級工掙口飯吃,相處不錯,平常能互相照應,算是一個自己人吧,不管怎麽說,對她陳功總是心懷感激和信賴。

陳功原以為,以父親去世為由,去向自己人蔡芳芳請假,肯定一點問題也沒有。但他把請假條交上去時,蔡芳芳打着官腔說,我先看看能不能批。好在兩人早已形成了默契,陳功只是裝着不滿回到了座位。果然,過了一會兒,蔡芳芳在辦公室那頭喊:業務部陳先生,你這會有空吧?去工業城給我拿個通知!陳功就過去蔡芳芳那裏開了個放行條,下樓去,把條子給了保安,保安放他出去,說,又看靓女去?這個工業區裏有一二十家企業,規模很不均勻,像陳功所在的這家‘臺灣老板的廠子’,總算是租了一整棟,三層都是自己一家的,雖說連工人在內都只有幾十來人,還不算最小,有些小的廠子就只是在一棟樓裏租那麽一層,有的總共只有十幾號人。其實整個工業城幾十棟樓都打包租給了一家在香港上市的公司,規模很大,按陳功的标準就不能叫‘香港老板的廠子’,而應正正經經地叫‘港資企業’。這家港企是加工生産珍珠首飾的,租下這整個工業城後還有幾棟沒用完,就散租給形形**的像陳功和蔡芳芳所在的那樣的‘廠子’了。有時候工業城要停水停電什麽的,這家港企就有通知要發給這些‘廠子’,打電話叫他們派人過去拿。對此蔡芳芳總說這家港企真是牛皮烘烘,之前她總是說牛逼烘烘,有次陳功真忍不住了,提醒她,‘逼’是女生說的話嗎?蔡芳芳當下就翻了臉:你別總在本小姐面前女生女生的,本小姐沒讀過多少書沒上過幾天學,不配叫女生,也不希罕當女生,聽到你一口一個女生本小姐牙齒都酸掉了。不過還好,這次糾正後,陳功注意到,她嘴裏的牛逼烘烘總算變成了牛皮烘烘。作為對陳功平日某些她看不慣的言行及偶爾令她不滿的态度及作派的報複,當陳功沒有出去跑業務而呆在辦公室裏吹空調的時候,蔡芳芳經常支使他去工業城拿個通知什麽的,以此來提醒他陳功雖然是業務員,可也得由她管,理由是保安走了沒人看門,業務員呆在辦公室裏,不出去跑業務,就不算做正經事,閑着也是閑着。陳功那時正處于精神疲軟頹廢期,不屑于和她計較,就去拿過幾次通知,沒想到他立馬就愛上了這差使,為什麽呢?他發現這家港企的前臺小姐真漂亮!以前就有個說法,說是這種珍珠首飾加工行業有個規矩,認為有一雙修長美手的漂亮女孩才能加工好珍珠首飾,所以這家企業的女孩明顯比陳功他們這種模具塑膠廠的女孩漂亮。陳功不以為然,每天在這個工業區裏來來往往的那些身着工衣,擦肩而過的充滿鄉氣的女孩是不能引起他任何興趣的。陳功認為,女人能否吸引男人,氣質永遠是第一因素,長相才是第二位的,長相是形,氣質是神,沒有神,形就沒有了生命。然而,這兩位前臺小姐顯然是優中選優的結果,見了她倆,陳功不由得懷疑起了自己的理論,這兩個女孩多漂亮啊,身材凹凸有致,胸脯挺拔而不顯肥碩,五官只能用‘精致’來形容,更讓人受不了的是那撲面而來的青春氣息。看樣子兩位女孩也就十八歲吧,這是女孩的黃金年華!陳功不由得想,真難得在這種偏僻地方的工業區還有這麽漂亮的女孩,以前陳功總認為只有女朋友區志華所工作的市區才有漂亮女孩,陳功從來沒把這些處于特區關外的工業區當成這個城市的一部分,蔡芳芳他們把通過檢查站到市內稱為進關,而陳功總稱之為進城,陳功想,進城去也不能經常看到這樣姿色的女孩啊,這兩個女孩的美是絕對的,這種絕對的美本身就是一種氣質,或這種絕對的美并不需要氣質來畫蛇添足。區志華也應該算得上氣質美女,是所謂的‘白領麗人’了吧?她和這兩個女孩比誰更有吸引力呢?不過陳功很快停止了這種比較,長期以來,區志華對他而言已經不僅是吸引力有多大的問題,她已經是他一生的向往了,那種向往已經超越了**,那是人生的一種終極追求,哪怕區志華已和他漸行漸遠,關系日趨冷淡。

在辦公室裏,蔡芳芳也不好總是支使陳功一個人,何況陳功跑業務再怎麽不上心也總要出去跑幾次吧?否則老呆在辦公室裏吹空調,即使上面的蔡芳芳是自己人,在旁人看來也不像話。因此,蔡芳芳的氣消了後,也支使辦公室裏的其他幾個人去拿過通知,他們回來後對兩位前臺小姐的美色贊嘆不已,後來出現了拿通知時争先恐後的局面,可這時蔡芳芳反而不安排陳功去了。這次陳功請喪假不立刻批,反而叫他去拿通知,陳功知道裏面定有文章。果然,出廠門後沒多久蔡芳芳就追上來了。

“你父親真的死了?”

“這事還能有假?”

“我還以為你又要請假出去見工呢。如果真是要見工,我來給你安排出廠的理由,最好不要請假。”

陳功自打蔡芳芳成了‘自己人’後,就從來沒有向她掩飾自己不想在這個小廠長久混下去的想法。蔡芳芳說這你還用告訴我?你以為有人願意長久在這裏混啊?陳功想想也是,不過他說,這裏離城裏又遠,找工作挺不方便啊。蔡芳芳說,以後你只要假裝出去跑業務不就行了,有誰知道?于是後來,只要陳功的情緒來了,就會瞅準空子打個簡歷,寫個外出跑業務的單子交給蔡芳芳,蔡芳芳給他簽一張外出單,他就直奔關內的人才市場,遺憾的是十有**那張簡歷投不出去,或者不願投出去。還是和當初一樣,他能去的地方不一定要他,要他的地方情況又能比這個‘臺灣人的廠子’好多少呢?偶爾幾次,有不錯的企業向他發出了面試通知單,不敢馬虎,那就得專門請個幾天假,因為一則要用個一兩天好好搜集一下這個企業的信息以及這個崗位的具體要求來應對面試,再則這些陳功看來比較不錯的企業一般要進行三次逐次面試才能最終聘用。遺憾的是,這偶爾的給陳功帶來過無限美好期望的應聘,最終均以失敗告終。這種經歷一開始對陳功打擊頗大,後來逐漸麻木了,再後來陳功也認識到自己實在沒有令這些名牌企業看中的閃光點,去當個陪襯也是意料之中,因為這種大企業招聘的機率本來就少,一般他們的正規招聘都在正式的校園招聘中完成。平常的社會招聘也有專業的獵頭公司為他們量體裁衣地張羅服務,認識到這點後陳功就很少再進城去花五塊錢進那個人才市場碰機會了,但假裝跑業務而外出的習慣卻保留了下來,郁悶時他會假裝出去跑業務,實則到宿舍裏睡一覺,下午到廠子裏寫張假報告,并注明車票丢了,蔡芳芳瞪他一眼,依舊在他的報告上簽字。當然陳功很有節制,不會老這樣,而且心亂如麻的他在宿舍裏呆着還不如在辦公室裏呆着,辦公室裏至少還有冷氣吹。後來他又恢複了時不時進城的習慣,當他拿着貼有車票的報告讓讓蔡芳芳簽字時,蔡芳芳一定會問他,這次怎麽樣?以為他又去找工作了。陳功告訴她,我去書城看了一天書。看的什麽書?蔡芳芳問。小說,陳功說。蔡芳芳恨鐵不成鋼地說,完了,陳功,你完了。陳功說,是的,我也感覺我快完了。

快完了的陳功對蔡芳芳這次不願意他請假很不理解。他說,我老頭,就是我老爸,真的死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近一直好好呆在廠子裏,幫你輔導成人大專自考,好久沒進城了,找的哪門子工作?

蔡芳芳顯然是想說什麽,但事情既然這樣了有什麽好說的呢?她說,你快準備回去吧,這裏有我頂着。對了,你去寫個預支單,把你第一個季度的業務提成預支出來,我來想辦法讓劉廠長簽字。

整個上午蔡芳芳都顯得心事重重,仿佛比死了老頭的陳功還焦急。陳功以為她為劉廠長,就是那個駐廠的臺灣人,是否願意簽字而焦急。畢竟現在還不到發放業務提成的時候,這個王八蛋工廠對他們業務員的提成發放從來就沒有按時過,總是一拖再拖,一扣再扣,說話不算數是常事。但如果沒有一筆錢,陳功回去怎麽辦呢?這次回去辦喪事,作為家裏唯一的兒子是要花大錢的啊,出來混了這麽多年,他沒有什麽積蓄,手上只有幾千塊錢,來回路上還要開銷,到時候如果不夠怎麽辦?對此他為自己感到莫大的悲哀。蔡芳芳為他的焦急又讓他感到莫大的安慰和感激。運氣還不錯,報告是蔡芳芳親自送上去的,那個劉廠子馬上簽了字,陳功很快領到了五千塊錢。陳功松了一口氣,但蔡芳芳還是心事重重,欲言又止,顯然還有什麽不太好的事情,但又不便告訴現在的他。看到她這個樣子,歸心似箭的陳功說,其它事等我回來了再說,我現在心亂如麻,還不知道家裏是個什麽樣子,與其讓我帶個壞消息回去,不如讓我把那邊的麻煩禦下了再來迎接這個壞消息,都這樣了,還能再壞到哪裏去?蔡芳芳說也只能這樣了。

于是陳功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鄉奔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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