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4-25 00:56:11 字數:14529
遞上一杯威士忌的時候,石諾倫終于還是問了。
“你到底要郁卒多久?”
“啊?”林時碩醒神,露出疑惑的表情。“郁卒?我嗎?”
“廢話。不然我是在問誰?”對方翻了個白眼,顯然已經受夠了他這副死人樣。
“我?”他笑了一聲,故作平常。“我哪有郁卒,幹嘛問這麽莫名其妙的問題?”
“你已經連續喝了三、四天的純威士忌了。”
“然後?”他皺起眉頭。“這有什麽關聯?”
石諾倫瞅了他一眼,沒想到竟然有人不自知到這種地步。“平常你喝的都是黑俄羅斯,只有在你不爽的時候才會叫威士忌。”
林時碩怔了一下,半信半疑。“有這回事?”
“你懷疑?”他笑了一笑,随手拿了抹布就開始随便擦拭吧臺內。“從你接手公司的事開始,就一直是這樣子。”
“那是巧合吧。”林時碩苦笑。
“不相信的話,下次你可以問聖昂。”
“對了,那家夥放假了?”他像是被提醒了什麽而問出口。
他的問題卻讓石諾倫愣住。
──果然,這家夥還在恍神。
“拜托你振作點,這個問題半個小時前你就問過了。”
“嗄?”林時碩有些意外。“有嗎?我有問過?”
“……你一進門,第一句話就問我他是不是放假。”他嘆了口氣,有種沖動想拿手上的抹布往他臉上丢。
“真的?”
“不要再問廢話了。你到底是在想什麽?”這家夥一定有問題,絕對不是他太多慮。
林時碩靜了一靜,苦笑。“最近公司比較忙,想一些雜事想得太出神……”
“你确定是在想公事?”石諾倫打斷了他的話。
“不然呢?我還有什麽好想的?”林時碩聳肩,故作輕松。
“例如女人。”
對方明白地将答案給說出來,而且斬釘截鐵。
林時碩卻哈哈幹笑了一笑,擺明不想正面回答。
“說到女人,你和那個小不點女朋友還順利吧?”他裝傻地将話題扯到對方身上。
“托你們兩個的福,好得很。”他揚揚眉,點了個頭。“還有,不要随便把話題岔開。”
這反應讓林時碩臉上的笑容頓時僵化。
“你和那個女人結束了?”石諾倫立刻追問一句。
林時碩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你覺得我們有‘開始’過嗎?”
真是所謂的風水輪流轉。他從來沒想過自己會是那個“急于确定對方接不接受自己”的人。
“我怎麽會知道?我又不是當事人。”
“既然這樣,那哪來的結束。”他別過頭去,伸手拿來酒杯喝了一口,無法壓抑內心裏的那絲不耐煩。
“不是結束的話,你在苦悶什麽?”
“我沒有苦悶,那是你的錯覺。”他将酒杯擺了回去,順手拿來煙盒抽出一根,正想點燃。
“不要跟我裝傻。”石諾倫一把奪去他手上的煙。“要嘛就去解決,不然就不要一天到晚讓我看你這張臉。”
林時碩愣了一下子,才醒神。“這下可好,我連花錢來這裏自怨自艾的權利都沒有了?”
“要花錢自怨自艾就去別的地方,不要來我這裏。”
他的話讓林時碩沉默。
“也好。”半晌,他拿出皮夾,抽出兩張百元鈔擺上。“我知道了。是朋友就不該影響彼此的情緒。”
石諾倫看著他的死樣子,腦海裏的念頭似乎從“拿抹布砸他”躍升為“一拳往他臉上揮”。
“聽說你好像嫌我不夠有行動力?”他忽然開口提醒他。“我好像也聽說你念聖昂不夠沖動?”
“那是兩碼子事,情況不同。”林時碩別過頭去,明顯不想争辯。
“都是一男一女的事,哪有什麽不同的情況?”
“這不只是一男一女的,這牽扯到石家和林家的關系──”他已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石家和林家’比較高尚,不能和我們這種平民混為一談?”石諾倫打斷了他的話。
“你想太多。”
“我聽起來就是這個意思。”
“夠了!”林時碩猛然站起身,一副要閃人的樣子。“我已經夠煩了,不想再跟你吵這些。”
“我不是在跟你吵什麽,我是在還你人情。”
“還人情?”林時碩皺眉,盯著他瞧。“誰還人情是這種态度?”
“有,就是我。”石諾倫回得理直氣壯。
他沉默了。
“随便你,我要去別的地方自怨自艾。”他轉身,正想往門口走。
“如果,你已經到了無計可施、再也做不了任何努力了,”石諾倫啓口,叫住了他。“……到時候你再來這裏自憐自艾,我會跟你站在同一邊。”
這話讓林時碩站住腳,沉默了好一會兒。
幾秒過去了,他才緩緩回頭。“你們兩人一定要說一樣的話嗎?”
石諾倫先是微愣,随即意會過來。
“因為那是真理。”
他伸手,将奪來的煙放回了吧臺上。
***
然而,林時碩猶豫了。
就在他将車子停在“淩石”正對面的時候,他竟然怯步了。
他熄了引擎,籲了一口氣。他真的再也擠不出什麽理由可以上樓去找她,更別說是挽回得了什麽。
在這一刻,他終于明白,要邁步去追求一段九死一生的感情,那是需要多少的勇氣與毅力。
而且,見到她的第一句話該說些什麽?
倘若她又拿公事來要他滾,他又該如何反應?
他想像不出來,一點對策也沒有。
算了。
林時碩打開車門步出車外,放棄無謂的掙紮。
不如就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法,告訴她他愛她,他壓根兒不在乎什麽狗屁年齡的問題;他也要讓她知道,他不缺錢、不缺地位,林家不需要仰賴石家的聲望來往上爬。
如果這些話還不足以改變她的想法,那麽,他也可以死心得徹底,一點遺憾也不會留了。
于是,他走向“淩石”的大門,對著那位幾乎把他當作常客的警衛遞出微笑,然後搭上電梯直達頂樓。
當然,是抱著一種成為炮灰的覺悟。
電梯門在頂樓開啓的時候,第一眼便是看到候雅仁。
這不奇怪。
奇怪的是,候雅仁正在收拾桌上的東西──所有的東西。
“啊?”候雅仁見到他,有些小驚訝。“是你。”
“你……要離開這家公司了?”從他将桌上的東西裝箱看來,他若不是要離職,便是被調派到別的地方去。
“算是吧。”候雅仁聳聳肩,笑了一笑。
“算是?什麽意思?”
“我被調到其它的公司去,準備支援別人。”說完,他繼續忙著手邊的事。
“原來如此……”林時碩點了點頭,反正這家夥的事情跟他無關,也沒必要問太多。“你的老板呢?”
他指的是石靖軒。
“你……是說總經理嗎?”看著林時碩的臉,候雅仁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當然。不然你還有別的老板嗎?”這家夥果然是個怪人,從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有這種感覺了。
“顯然她沒告訴你。”他忽然冒出了這麽一句。
這話讓林時碩的心底浮現了不好的預感。“有什麽……是我該知道、卻還沒知道的?”
“石總經理她……”候雅仁稍微停下手邊的動作,嘆了口氣。“她前幾天已經被調到紐約分公司去了。”
瞬間,林時碩沒了想法。
他面無表情,只是怔怔地站在那兒,不知道該有什麽樣的反應。
“所以,她人已經在紐約?”這是他唯一擠得出來的問句。
“嗯,不在臺灣了。”對方點頭,揚起淡淡的微笑,似是在安慰他。“需要給你那邊的電話嗎?也許你可以試著……”
“不用了。”林時碩伸手阻止他往下說:“真的,不用了。”
當所有的期待都像飄散在空中的泡泡一樣脆弱時,一個泡泡扣一百個泡泡,其實并沒有什麽太大的差別。
反正都是伸手觸及就會幻滅,能有什麽差別?
“你呢?”林時碩提起精神,勉強擠出一絲制式笑容。“你沒跟著她過去?”
“我?”候雅仁笑了出聲,低下頭繼續将零散的東西擺入紙箱裏。“她是有問過我的意願,不過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不可能說走就走。”
林時碩靜了靜,保持著同樣表情。
──他有他自己的生活。
那石靖軒呢?
她自己的生活是什麽?
盜文行動。)
“是她自願過去的?還是被上頭的人指派?”他忍不住問道。
“這個我就不清楚了。”對方擡起頭,聳聳肩。“我的身分不适合過問這種事。”
“也是。”
林時碩抿抿唇,深吸了一口氣。“好吧,你繼續忙你的事,我也該走了。車子還停在紅線上。”說完,他露出苦笑。
候雅仁沒有回答什麽,只是目送他走進電梯裏。
果然,雨刷上面夾了一張紅單子。
林時碩站在車旁,癡癡地看著那張罰單,心裏卻毫無感受。不管是對于這張紅單,還是石靖軒已經不在臺灣的事實。
這正常嗎?
再怎麽樣他也該感到失望,或是難過,甚至是生氣……
忽然,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響起,喚醒了他。
“喂?”他無意識地接起,沒去關心對方是誰。
──誰都可能會是來電者,唯獨不可能是她。
‘總經理嗎?’聽這聲音,是岳安琪。‘等等可不可以麻煩您回公司一趟?’
“應該可以。怎麽了?”他吸了吸鼻子,擡頭望著漆黑的夜空。
‘上次轉讓給淩石的單子好像出了點問題,廠商現在抱怨很多。’
林時碩聽了,微愣。
朝他席卷而來的不是公事,而是石靖軒的一切。
霎時之間,遲來的痛心浮上了皮膚表面,宛如針紮,也像是體內的感情無處宣洩,正急著找尋出口一并解脫。
“我現在……沒辦法思考這些。”林時碩提氣,然後長長吐出。
‘……總經理?’岳安琪在另一頭聽出了他的異常。‘你還好吧?’
“沒什麽。”他低下頭,連一個字都不想再多說。“我十分鐘後回電給你,OK?”
語畢,他切斷訊號躲進車裏,将自己鎖在這個小空間之中。
他趴在方向盤上,呼吸不自覺地漸漸沉重。他聽說深呼吸可以減緩疼痛感,不知道這個理論适不适用在心痛上?
廠商那邊抱怨很多,他們可能抱怨些什麽?
她是為了從他身邊逃開,才決定接手紐約分公司的工作?
腦袋裏的細胞在公事與私事之間跳躍,林時碩深深懷疑自己是否已經崩潰,否則哪個正常人可以這樣生活超過三天?
思及至此,他緩緩擡頭,無神地直視前方。
四周車水馬龍,他耳裏卻安靜到仿佛産生了耳鳴。
他以為他很平靜,事實上他的平靜卻像是臺風眼一樣,跟整個暴風圈比起來,這樣的比例小得令他連一吋也不敢移動。
只怕他一個沒站穩,便被卷入其中,從此回不了原點。
那麽,他已經走到了無計可施的邊界了嗎?他是否已經符合“身心俱疲”這四個字的意境?
如果是的話,他可否選擇一了百了,徹底死心不再妄想?
因為他再也不想期待了。
他再也不能承受每每期待卻又落空的傷害,連一次都不能再承受了。這一定是現世報,報應他過去傷害過太多女人。
──原來被所愛的人給放棄,是這麽痛苦的一件事。
他如夢方醒,甩了甩頭。
就當作是報應吧。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也是真理。将之視為人生的一堂課,或許這種自欺欺人的方法是他唯一的麻藥。
他再一次深呼吸,然後拿出行動電話按下回撥鍵。
“安琪,”他喚了一聲對方的名字。“我現在正趕回公司,你先跟我大概說明一下客戶那邊抱怨了什麽吧。”
語畢,他發動了引擎。
紐約?冬末
黑色朋馳停在商業大樓前。
右後方的車門被開啓,深紅色的鞋跟踏在積雪的地面上。
石靖軒下了車,擡頭看了一眼前方的大樓。下一秒,身穿黑西裝的美籍男士走到她身後就要為她撐起傘。
“不用了。”她伸出手,用英文阻止對方。“直接進去就好。”
說完,她跨步往正門走去,男人則是收起那把傘,跟随在她後方。
“其他要争取合作案的廠商都是今天來談嗎?”
她像是想起了什麽,走到電梯前的時候,轉頭問了對方一句。
“有兩家是後天才會到。”
男人從懷裏拿出記事本,翻了幾頁确認。“對,沒錯,是兩家。從荷蘭和法國的廠商是後天才來。”
石靖軒則是點點頭,沒說什麽。
“等一下會有一家來自臺灣的公司。”男人擡頭,補述說明。
“哦?”雖然她向來不把臺灣的競争者放在眼裏,不過她還是得表示關心一下。“怎麽會?之前沒聽說過。”
“這個嘛……”
對方猶疑了一會兒,聳聳肩。“應該是比我們晚了一、兩個月才提案,所以情報來不及搜集。”
“無所謂。”她笑了一笑,反正對她來說不是威脅,她只擔心地主廠商而已。“是哪一家公司?”
“是一家叫──”
忽然,鞋跟踩在大理石地板上的清脆聲響吸引了兩人的注意力,也打斷了男子到嘴邊的話。
兩人同時朝著來者望去。
──她想,她已經知道是哪一家公司了。
林時碩由那扇大門走了進來,身穿一件黑色大衣,頸上披著深藍色的圍巾任其垂挂著。他的步伐不疾不徐,同時也忙著拍落肩上的雪片。
他看起來還是一樣迷人。
“那家公司叫……”身邊的秘書醒神,接著說道。
“擎佑。”
她代他說了出口。
男子愣了一愣,未發一語,而是把記事本合上。“沒錯,就是‘擎佑’。”
宛如聽見有人說出自家公司的名字,林時碩擡起頭朝著聲音望去,一眼就認出了那熟悉的身影。
說不意外絕對是謊言。
但是想想,這也沒什麽好驚訝的。他早就猜想到石家可能會來争取這件高利潤的合作案,只是他沒料到竟然會是“她”來談。
思及至此,他收回了目光,穩穩地站在電梯前,等待,仿佛他再也不認得身旁的這個女人一般。
見他連個客套問候都沒有,石靖軒也未做任何反應。
直到“叮”的一聲,電梯門開啓。
“你們先請,我等人。”林時碩開口一句英文,伫立不前。
他的聲音熟悉得令她渾身都不自在,他曾經說過的一字一句幾乎都像是在她耳邊重現。
她步入電梯,在電梯門關上之前,她忍不住瞥了電梯外的他一眼。他低頭、擡頭,不時朝著門外望。
自始至終,他的視線都未曾和她對上。
***
和他共處在同一間會議室裏幾乎讓她窒息。
石靖軒趁著休息時間躲進了盥洗室。忍著自來水的冰冷,她洗了一把臉,企圖讓自己回到平常狀态。
她看著鏡子裏的自己,深覺狼狽。
而她的狼狽,來自他的冷靜。
他用那雙眼睛直視著她,看著她在臺上作簡報;而那雙眼睛也曾經熱情如炬地凝視著自己,仿佛是在凝視著什麽世上獨一無二的珍品……
忽然,她醒神。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麽!
再這樣下去,可能合作案就飛了也說不定。
她抖擻起精神,拍了拍自己的雙頰。在補上一層淡淡的彩妝之後,她擡起胸膛步出洗手間。
卻在敲了兩下門扉踏進一步的瞬間,她見裏頭只有兩個在吸煙的男人……這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會議室。
“啊……”
她先是一怔,然後意識到自己走錯方向。“抱歉,我走錯了。”
──這是吸煙室。
話題被人打斷,兩個男人同時回頭看了她一眼。
她愣住。
其中一人便是林時碩。這讓她想起了他身上的淡淡煙味。
“……這裏的門長得太像了,不好意思。”她再次道歉,笑得尴尬。
林時碩只是輕輕地瞥了她一眼,便又回過頭去,望向窗外,一個字也沒有多說。
“沒關系,我第一次來的時候也常走錯。”另一陌生男子對她笑了一笑,同時點頭釋出善意。
石靖軒壓抑著某種情緒,依舊保持著笑容,退身而出。
她轉身,提步往反方向走,林時碩那雙冷漠的眼神卻狠狠地烙在她的腦海裏,揮之不去。
她的胸口悶得像是一座活火山。
需要她去專注的合作提案,早被她抛至九霄雲外去了。
為什麽他要用那種眼神看她?那樣的眼神就連“仇視”都稱不上,那簡直是把她當作空氣一般來看待。
為什麽?
只因為她離開臺灣?只因為她選擇來到紐約?
忽然,開門聲打散了她的情緒。
她下意識回頭,是剛才那名陌生男子從吸煙室裏走出來。
似乎是發覺到她的目光,對方遞上一抹客套微笑,當然石靖軒也報以同性質的笑容。
接著對方轉身離去,走入另一扇門裏。
石靖軒本想掉頭走回會議室去,事實上,她也應該要這麽做才對。但是她沒有。
她像是哪條神經接錯線似的,再次邁步走向吸煙室。
──因為那裏只剩一個人。
沒想到最後迫切需要獨處的人竟成了她。
石靖軒闖進吸煙室,順手将門鎖上。
她的“入侵”确實引起了林時碩的注意,但他臉上卻毫無表情,仿佛她是路過,而不是沖進來與他對峙。
“為什麽要裝作不認識?”
她脫口就是質問。她豁出去了。
倘若是昨日的她來看今日的自己,她肯定會笑掉大牙。
面對她的問題,林時碩只是眨了眨眼,又別過頭去面對著窗外。手上的煙已經撚熄,他卻沒有任何動作。
“你……”他那幾乎可以比拟石頭的态度,讓石靖軒忍不住拉高的聲量。“就因為我接下這邊的工作?”
她走向他,走到了他身後。
“就因為我得接下這裏的工作,所以你情願當作不認識我?”
林時碩依然無動于衷。
他的心一定是在那天晚上就已經死去,否則他怎麽能夠這麽無情?
曾經讓他共存于天堂與地獄的女人就站在他身後,要求他給予一丁點的回應,然而他卻不知道自己還能給予什麽。
眼裏看著的,是窗外紛紛落下的雪花。
心裏浮現的,是比雪花還要更加淨白的空無。
他呆然,再次抽出一根煙,就要點上。
“看著我!”
石靖軒壓抑不住自己的滿腔怒火,伸手抓主了他的腕,,斷了他點芳煙的動作。
她擡頭,直視他的雙眼。
“這就是你給我的反應?徹底把我當成空氣?”
她的觸碰,忽然讓他的身體回想起了一切。
回想起他刻意讓自己遺忘的那一部分。
他像是蘇醒了過來般的,指間的煙直落地。他伸手扶住她的臉頰,情不自禁吻上她的唇瓣。
牢固的、紮實的,他給了她一記長長的吻。
石靖軒愕然。
這個吻訴說了他的怨、他的怒、他的等待、他的壓抑,還有他這幾個月來的不甘。
她從來都不知道,原來一個吻也可以傳遞如此複雜的情緒。存在過的感受不會平空消逝,只會被人深埋。
許久,他放開了她的唇,凝視著她。
“如果我不裝作從來就不認識你的話……”他低語著,那種絕望的口氣令她心碎。“我就會當衆這麽做。”
說完,他并未給她回應的機會,而是放開了她,轉身步出吸煙室,留下她獨自一人在原地。
石靖軒呆若木雞。
──會議就要開始了,她得快點回去才行。
她在腦子裏不斷提醒自己這點,然而身體卻像是擁有了自主權似的,完全不聽使喚,連半步都動不了。
如果有一種東西可以徹底擊垮她的話,那無疑就是剛才那一吻了。
不論她在商場上是多麽呼風喚雨,她終究還是一個女人。她不是不懂得什麽叫思念,她也知道什麽叫作渴望。
這半年來她幾乎都在回憶他的吻、他的擁抱、他的笑容。而在這一刻,那朝思暮想的吻終于實現。
但,卻毫無幸福可言。
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不是嗎?
她犧牲了他,只為了換來無盡的工作:她放棄了他,換回往日的生活:她選擇把他抛至腦後,只為求得二十四小時的專注力。
然而換來的這一切,真的是她想要的嗎?
她不确定了。
她只知道,在她有生之年裏,從來沒有這麽懊悔過,仿佛可以感覺到所有真正值得珍惜的東西,在剛才那一刻全從她的指縫間溜走。
選擇坐以待斃的人是她。
不願面對挑戰的人,也是她。
她走到沙發旁,坐在扶手上,看了看手腕上的表針──會議已經開始了。
也罷。去他媽的合作案。
石靖軒擡起頭,茫然地望著窗外的雪景。此時此刻,她只想緩慢地呼吸每一次,同時哀悼她曾經為了工作所失去的東西。
忽然,一滴淚水自她左眼滑落。
她伸手,以指輕輕擦拭。
上一次掉淚是幾年前的事了?
她回憶著,卻自嘲地笑了出聲。
***
紐約國際機場的人潮依然可觀。
空氣冰涼,人聲卻沸騰。
林時碩坐在位置上,腳邊擺著一只簡單的行李;他盯著地板發愣,等侯登機廣播。
他不确定自己正在想些什麽。
甚至一直到現在,他還懷疑昨天所發生的事只是夢一場。她後來去哪裏了?為什麽沒有回到會議上?他不知道原因。
他想關心,但他不認為自己有什麽立場。
忽然,一雙腳就停伫在他眼前,擋去了他的視線。
他下意識地擡頭。
然後,他的心跳漏了一拍。
──石靖軒就站在他面前,活生生的。
“你……”這應該不是他的幻覺。
她穿著一身休閑,全然不同于平時的模樣。厚重的夾克讓她看起來比平常還要矮小瘦弱了些。
不可否認,居家模樣的她,一直是他記憶裏最不願割舍的部分。
“你在這裏做什麽?”
他醒神,掩飾了驚訝的表情。
“送機。”她答得直接,也揚起微笑。
“送機?”林時碩皺眉,故作開玩笑般的。“送我嗎?”
“當然。不然你覺得我來送誰?”她微笑,笑得真誠。
然而這麽直接的回答卻反而讓他不知所措。
“你怎麽知道我搭幾點的飛機?”索性,他扯開了話題。
“這種事打個電話問一下就會知道了吧?”她聳聳肩,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那樣的笑容卻不自覺地讓林時碩恍神了一會兒。
錯不了,這一定是他的幻覺。曾經,他為了得到這樣的笑容而吃盡了多少苦頭,如今怎麽可能平白無故從天而降?
“天氣很冷,真的不用麻煩。”他硬是擠出客套式的微笑,努力讓自己能直視對方卻不感到悸動。
“還好。我已經很習慣這裏的天氣了。”
她低下頭,又擡起頭,微妙的氣氛讓她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合作案提得怎麽樣?”
最後,她還是只能把話題轉向公事,似乎這是唯一能緩和尴尬的方法。
“還不就那樣。”他揚眉,低下頭。“反正人人有希望,個個沒把握。”
他問不出口。他沒辦法啓口問她後來上哪兒去了。
因為那會挑起他最不願面對的話題──在吸煙室的那一吻,對她到底有沒有意義存在?
記得嗎?他再也承受不了任何一次期待落空的傷害了。
所以保持距離是最好的方法。
“事實上……”石靖軒啓口,等待對方擡起頭來看著她。
對方也如她所願。
“今年第一季過後,我就會回臺灣了。”
林時碩靜了幾秒。
這要他該怎麽反應?
“……是嗎?”他點了點頭,不知道該不該去探索她告訴他這件事的理由。“終于要回臺灣去跟我搶生意了?”
最後,他開了一個玩笑來搪塞。
石靖軒只是微笑,意味相當不明。
他苦笑了一聲,別過頭去。
也罷。
求生自保第一原則:嚴禁産生不當期待。
“我該準備上飛機了。”他站起身,彎腰提起腳邊的行囊。“謝謝你特地來告訴我這個‘喜訊’,我回去後會好好計畫怎麽把利潤損害降到最低。”
“我會手下留情的。”她像是開玩笑,也像是認真。
然後他們彼此揮了揮手,朝著相反的方向離去。
他走向海關,她走向出口。
在踏進海關之前,林時碩忍不住回頭多看了她一眼──她的長發沒變,走路的特征也沒變。
她一點改變也沒有。
改變的人是他。
他微笑,轉身走往登機室的方向。
忽然,大衣口袋裏的行動電話響了起來。他怔了一下子,停住腳步,摸出了手機接起。
“喂?”
他應聲,還不确定這通電話是來自哪一種語言的國家。
‘回臺灣之後,’彼端傳來他忘也忘不了的女人聲。
他愕然,下一秒便趕忙回頭望向機場出口。果然,她還站在那兒,朝著他這裏望。
林時碩瞠目結舌,看著她同樣拿著手機緊貼在耳旁,頓時只覺得這機場真是他媽的吵,他幾乎就要聽不見她的聲音了。
‘回到了臺灣之後,’
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說道:‘如果石家還有人敢反對我和你交往的話,我就馬上嫁給你,幫林家做生意。’
瞬間,林時碩的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沖上去緊緊抱著她。
不過,他沒有。
因為他徹底傻愣住了。
這大概是他這輩子聽過最動人的情話。
‘……你聽得見嗎?’對方似乎産生了懷疑。
“聽得見。”
林時碩醒神,喃喃地說著:“聽得一清二楚。”
“只是……”他補述:“我正在考慮要不要拿合約出來逼你簽字,免得你三十分鐘後就反悔。”
他的話惹得石靖軒笑了出來。
然後兩人不自覺地保持沉默,只是互相凝望著對方。
‘你的飛機要飛走了。’
好不容易,石靖軒率先開口。
林時碩如醉方醒,看了看手上的表。
“還有三十分鐘。”
‘我們要這樣對望三十分鐘嗎?’
“我是不介意。”他聳聳肩。
‘這樣我會凍死在門口。’
石靖軒翻了個白眼,卻藏不住笑顏。
‘對了,’她忽然想起了什麽。‘之前,你說我調查你的事……’
“不重要了。”林時碩阻止了她往下說。“那些已經都不重要了。”
‘但是……’
他不是很介意嗎?畢竟他是因為那件事而掉頭離去的,不是嗎?
“你不信任我的感情,我會用時間來證明。我已經不怕你懷疑我什麽了,你想調查就去查吧。”
石靖軒猶豫了一會兒,才道:
‘那是我媽去調查的。’不管他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她一定要把事實告訴他。
不過,這句話似乎未能傳到對方的耳裏。
因為耳中只剩下手機的哔哔聲。
──電池耗盡。
“Shit!”她跺了一下鞋跟,然後對著遠方的林時碩聳聳肩,晃了晃手中的行動電話。
瞧她的模樣,林時碩忍不住笑了出來。
他朝她再度揮了揮手,這一次卻是全然不同的心情。
忽然,他驚覺到自己竟然開始期待歐陽麗會反對他們交往。這正常嗎?沒人會這麽期待吧?
想到此,林時碩不自覺地傻笑出來,即使是吓到了登機門旁的空服員也無所謂。
就算是被當成了神經病,也無所謂了。
他的全心全意就只在等這個冬天結束、春天降臨,然後,那便是他和她的時光。
臺北?入秋
“HappyBirthday!”
林時碩忽然闖進辦公室大喊一聲,吓得石靖軒手上的筆險些飛出去。
“你……”她松了口氣,也白了他一眼。“你那麽大聲是想吓死我嗎?”
“沒吓到你就不叫驚喜了。”他邊說著,同時走到沙發前,将手中的六吋蛋糕擺到桌上。
“拜托,你那是‘驚悚’,不是‘驚喜’。”她啧了一聲。
“随便啦。”他将蠟燭插穩,點燃燭光。“要許個願嗎?還是你沒在信這一套的?”
石靖軒由座位上站起,走到他身旁。
她低頭看著那“3”與“7”的蠟燭就擺在那兒燃燒,忽然有種不知所措的感覺。
“你這是故意提醒我又老了一歲?”她雙手環抱在胸前,睇了他一眼。
“老?”他皺眉,回看著她。“你看過惡魔會變老嗎?”
“惡、惡魔?”她瞪大圓瞳,将手中的筆往他身上扔。“你找死,竟然說我是惡魔。”
“嗯……看樣子你不喜歡。”他故作苦惱,思索了好一會兒。“啊,不然這樣好了。”
他彎下身子,将“3”與“7”的位置互調。
“你!”
石靖軒笑了出聲。“小心我拿蛋糕砸你。”
“無所謂。反正只要我一抱你,你身上也會有奶油。”他聳聳肩,絲毫不怕她威脅。
“啧,到底誰才是惡魔。”她哼笑一聲,伸手以指拭了些許奶油拿到嘴裏。
林時碩忍不住露出微笑。
──那是她的習慣,用手指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