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
她
(1)
我應約探望我的朋友。
鑒于對個人隐私的尊重,我不想提及她的名字。
我和她已經有很多年沒見了。從無憂無慮校園紮入讓人焦頭爛額的新事業,逐歲疊加的年數足以容納一個完整的孩提時代。這讓我想起我的米拉。(小天使、小惡魔米拉!)她昨天剛把五歲生日蛋糕翻在了編織地毯上,我和吉米為這小淘氣鬼帶來的麻煩傷透了腦筋。她呢?坐在角落裏的玩具木馬上前後搖晃身體,咯咯發笑地吮着她軟乎乎、奶白色的小指頭。陽光灑在她金紅的發梢上,曬得發燙,我那點微不足道的火氣也被曬得一絲不剩了。
但走在這條泥濘逼仄的鄉間小路上,我以為蒸幹的疲倦又一次滲入了細胞,積攢起來侵蝕腿部神經。我低頭凝視我的兩條腿,小腿依然纖細有致,但這幾年的生活使原本緊實分明的肌肉變得略微松垮。它們承載着我的吉米和米拉的重量,來來回回在家庭、辦公室、停車場奔波,一旦打破這條一成不變的規律就不怎麽對勁了。
一種陌生的恐懼突然攝住了我。
我猶豫再三按響門鈴。
我的朋友站在門後歡迎我,用她那懶洋洋的微笑和滿屋的咖啡豆香氣。
請原諒我費點兒筆墨拼湊她做學生時的樣子吧。
那個年齡的少女總會有一個或兩個崇拜的同性,像月亮被地球吸引,羞怯卻狂熱地在她身邊打着時遠時近的圓圈。她就是地核,無以倫比:當一群年輕女孩兒還在為劣質海報上的男星、香榭麗舍的櫥窗如癡如醉,追随一個薩特的追随者是多麽與衆不同啊!而她會用她學者式的語言告訴你:從本質上講這只是相對高深些的虛榮(大意如此)。所有人都會認識這麽一個人的,我深信不疑。
這并非是我故意多此一舉。記憶似乎出了差錯:面前這名占據一個角落的成年女性和我回憶中的母本缺乏必要的聯結,以致我很難記起她之前是什麽模樣。她應該比以前消瘦,雖然瘦得不多,但火焰般的紅發、貓頭鷹般的淡灰眼珠、與椎管組成鈍角兩邊的前傾頸部……等等等等,幾乎讓人以為那是堆燃燒了一半的火柴棒。
我挖掘了無數種可能性,終于意識到關鍵所在:她不像“實在”的。
她也在打量我,皺着眉毛,熱衷于挖掘每一點細微變化。我猜她在審視我不再那麽年輕的腿部。事實如此,她用剃刀般的目光刮過我,指出一處小瑕疵:“親愛的,你穿了一雙不合腳的鞋。”
這是一雙線條流暢的漆皮鞋,它有一對三寸細跟,魚嘴設計使女性在盛夏時節恰到好處地彰顯腳趾上的指甲油,兩邊的菱形小水鑽襯得踝骨更加精致、富有魅力。你可以踏着它像女王一樣走入高級晚宴會場,參加家庭派對也不會顯得過于拘謹——像條長在腳上的變色龍。
我并不喜歡它,一點兒也不。
“哦,我想是不怎麽合腳,但吉米希望我穿着它。老實說,它們——它們還挺漂亮的。”我這麽說,脫鞋進門,光腳踩在煙灰色的地毯上。
現在舒服多了。
“最重要的是能讓人看起來得體。”她半帶挖苦地說,“得體?得了吧,我才不會讓我的腳活受罪!怎麽才能确保女人不在各個領域比男人走得更快?一雙細高跟鞋和一筐甜言蜜語就夠了。”
我當然理解她的意思,但這句打趣令我局蹐不安,于是低頭呷了一口清咖。在咖啡上,她和我的喜好一致:不加糖、不加奶精。或許是劣質的沖泡咖啡改變了味覺,我覺得它過于苦澀。“你還好嗎?我是說這些年……”一句糟糕的問話。
她溫柔地看着我,善解人意地遞來小包奶精和黃糖:“好極了,但我得說那幾年有一半是錯誤,大錯特錯,好在一切都走上了正軌。當然啦,我的‘正軌’不包括一個送高跟鞋作為結婚紀念禮物的丈夫和一個紅頭發的小淘氣。”
我的朋友挂回她朦胧失真的、蒙娜麗莎般的笑容,像一串耐人尋味的謎題,誘使我去追尋一個若隐若現的謎底。那雙灰眼睛裏閃爍着自鳴得意的狡黠:我的‘皇後’小姐,真希望你還沒有失去奎因般的判斷力……看,我把你的近況都猜透了!
我還記得這個趣味游戲:閱讀同一本偵探小說,比一比誰先推出真相。就在那一年暑假,我們以合練舞蹈為借口一同讀完了埃勒裏·奎因的國名系列。母親從不允許我接觸這類書籍,她認為“閱讀血腥、殘暴的犯罪小說”有違淑女風範,嚴格把控着我的課外閱讀渠道,但她忘了防範學校圖書館。
我不禁懷念地笑出了聲。
“中情局欠你一份錄用通知。”
“不,謝謝。我有更好的。”她打了個哈欠,随手朝角落的櫥窗一指。我看見一張普利策證書,它被《自卑與超越》和《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擠在一處可憐巴巴的“小隔間”中。另一角胡亂擺放一些正面朝下的相框,僅有一只正對櫥外,當意識到自己未得允許就打開玻璃門時,我已經拿起它仔細端詳了。
一個棕皮膚、黑卷發的小姑娘向我咧着嘴笑。客觀說這個笑容并不美麗,甚至還有點兒醜陋:參差不齊的牙齒頂着寬厚的兩片唇瓣,像廉價水果店裏被果實撐裂的爛石榴;糊在兩邊嘴角的血痂崩開,滲着血沫——結合身後那張防護網,瞧着像是被鐵絲勾破似的。但這笑容有種奇異而朝氣蓬勃的感染力,我想我看到了一朵燦爛的太陽花。
這姑娘衣衫褴褛。鏡頭是灰蒙蒙的,只有一束微弱的陽光打在她懷裏的紅舞鞋上。
“鞋子挺眼熟的。你的?”
“我送她的生日禮物。她一直想成為一名出色的舞蹈家。”
“她給了你一個普利策?”
她用嚴肅的口吻否定我的說法:“不。她給了我一個重新審視生命的角度。”
這句話是打開話匣的鑰匙。她簡明扼要地講述了她的幾年職場生涯,例如怎麽緊抓機會從腳本撰寫員變成一名駐外記者,怎麽抛開母親的掌控飛到塞拉利昂——整個過程她都保持着一種事不關己的平淡。
“在這個娛樂至死的年代,印刷術和電視傳媒建立了一套概念體系,我們每天可以在報紙和網絡上見到無數次‘生命脆弱’,在咖啡館裏談論死亡、疾病、經濟、政治,但當我真正用肉質的腳底踩上被戰火熏黑、可能埋有炸彈的土地,才明白語言是一種多麽不靠譜的玩意兒。”
“團隊裏起碼有十分之四的人打着搶頭條的主意,拿血肉和生命使自己的履歷好看些。到那裏的第四天,和我搭檔的攝影師被彈片削掉了一只耳朵。”她走過來和我一起看相片,柔軟的胳膊搭上我的肩膀,“我們的運氣該死地好透了。”
我盯住照片:“她死了?”
“比死了更糟。她沒有能穿鞋子的腳了。”
“我的上帝!”
“她把鞋子還給了我,請我幫她記住這個夢想。”她平靜地說,“她也的确給我送來了榮譽和名望,我戴上了月桂葉冠,從采訪者成為了被采訪者,但這一切沒有任何意義。一天早上,我醒過來,瞪着天花板,胃部抽疼。我問自己,我究竟是什麽?是一個有夢想的、活着的人,還是一大堆空泛形容的累加?這個世界給我穿上了一件外套,我曾經以為它是一種保護,事實卻并非如此。各種關系就像一根根釣魚線,牽拉着他人的期待、印象,最後聚合成一個人形整體,這就是那件外套,為我量身定制的,它屬于‘我’,但它不是‘我’。”
她停頓了一下,目光極其空洞,又極其銳利、透徹。
“我躺在那裏,什麽都不想做了。三分鐘後,我開始寫辭職報告,開頭是: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輕輕地摟住她,像我們曾經那樣。但時間的贈禮早已使我們相隔了整整一個世界。
我陪她在院子裏漫步。林間小屋的美妙之處在于,只要你願意,你就可以擁有一個寬敞廣闊的花園,無需費時打理,自然會替它披上最合适的禮服。這時日光拂開雲層,悄然為山毛榉加上淡金色的冠冕,晨時的薄霧凝聚在剛長出頭的幼嫩草尖上,閃閃發亮。
晨露濡濕了我的腳趾,我才想起我把那雙高跟鞋落在了屋裏,連同我暗自打了許久的腹稿。我本來懷有一絲隐秘的虛榮,想與她聊聊吉米、聊聊米拉,分享家庭與事業帶給我的歡樂。就在咖啡桌邊上,我還在暢想着這樣的談話:我的米拉剛過完五歲生日,也許這有點晚了,但我想你不介意做她的第二個母親……答應吧!這有什麽不好呢?我們仍可以像以前那樣親密無間!
它是個透明的肥皂泡,裹着我開口的勇氣在晨風裏消失了。
我正絞盡腦汁思考另一個話題,她的陰郁情緒忽然一掃而光:“我領你去看那雙紅舞鞋。它還是你送我的禮物!要我說,你早該換一雙合适的鞋子了。”
紅舞鞋!
我記起來了!
我是在舞蹈課上認識她的。
每個母親都有理想的女兒範本,比如我的母親就渴盼着一個會跳芭蕾的女兒。剛明确胎兒性別,她就迫不及待地規劃好一整套培養方案,時長是我的死亡年齡。根據她草拟的方針,我按部就班地參加了舞蹈班,作為回報,她允許我自己挑選舞鞋。
我選了紅舞鞋。
我摯愛的紅色。
我記不起為什麽要送她這雙鞋,但我堅信這是因為只有她才能像我一樣珍視它,而她确實堅守了對摯友的承諾。她把舞鞋從小木屋裏(我也有一個,是個房子形狀的小信箱,專用來藏我的寶貝)取出來,它還是那樣鮮豔可愛,鞋帶平整幹淨,簡直是嶄新的。
她小心地提起鞋幫将它們平放在草坪上,蒼白的面頰染上活潑的玫瑰色:“快,穿上試試!”
我穿上了它。
這果然是一雙合腳的鞋子,鞋底柔軟舒适,像貼合足弓的第二層皮膚。當然它的式樣已經老舊過時,不必說網上的虛拟商店,就是塞進琳琅滿目的貨架,也不會有人多看幾眼。但它彌足珍貴,不僅是我年少時光的載體,還是一名勇敢的、失去雙腳的姑娘的羽翼。
我忐忑又飽含期待地走了幾步,擺脫了鞋跟和皮革的重量,長期緊繃的肌腱放松之後,我的腳步竟然可以這樣輕盈靈活。
“不是那麽得體。”我興奮地踮腳轉了一周,心花怒放,“可我很喜歡。”
她贊賞地大笑:“讓‘得體’見鬼去吧!”
接下來的幾小時在“不得體”中悄悄飛走。我們穿着舞鞋奔跑,在小路上歡笑,毫無顧忌地枕着草地交換彼此的秘密。心底的小氣泡持續膨脹,體積無限接近心髒的容量,但我不想遏制它。也許我期盼它撐碎那件不合身的外衣。
黃昏時分,我向我的朋友道別。
“我很快樂。”我握着她的手,無比真誠地說,“從來沒這麽快樂過。”
她仍然在門後目送我,用她那懶洋洋的微笑和滿屋的咖啡豆香氣。
赫利俄斯駕着太陽車提前回到了它的歸宿,塞勒涅已輕輕拉下夜幕的一角。日夜交替時的光影宛如善用倫勃朗式用光的大師,将她清癯瘦削的身影以藝術手法複制在畫布上,纖毫畢現地。而這奇特的魔術稍縱即逝,因為落日餘晖很快被夜晚趕到了地平線下。她似乎在那,又似乎不在那,像一塊毛玻璃後的粗糙色團,又像是燃燒殆盡的火柴殘骸。
有一簇火苗——我不知道該怎樣稱呼它,也不知道它是什麽,但它存在過——毫無征兆地熄滅了。
我輕輕跳下門前的臺階。
我的腳踝傳來一陣劇痛。
(2)
如果說詹姆斯·道森還有什麽可抱怨的,那一定與小米拉有關——五歲的小天使幾乎是她父親的翻版,生物鐘錯亂,在調皮搗蛋方面尤其精力充沛——不然他可就太貪心了。
盡管有很多人酸溜溜地說他的事業已經到了抛物線頂點,(“想想吧,那可是一個普利策!”)但這名年輕有為的新聞界新星仍處于他的上升期。詹姆斯·道森,別名“前途無量”。
他的賢內助,埃莉諾·道森,曾是一名出色的駐外記者。她在塞拉利昂的卓越表現深深折服了詹姆斯,也讓全球記住了這位言辭得體、充滿魅力的美人。
埃莉諾還是一個好女兒、好妻子、好母親,米拉出生後,她辭去了原來的工作,成為一名自由撰稿人。她的母親和丈夫一致認為這是個好主意。
埃莉諾是獨一無二的,他想。我想念她豔麗的紅發、柔軟的雙唇和冷靜的灰眼睛。
道森把車停進車庫,猜測屋裏是否藏着她給他的驚喜。
屋裏沒有亮燈。
“道森太太,您的鮮花!”他大步走進去,摸到電燈開關,“埃莉諾?”
道森太太抱着米拉在沙發上睡熟了。小淘氣揪着她母親微卷的紅發,看上去精疲力竭。
道森先生靜悄悄地把花束放在桌上,分別給睡美人和小公主一個溫柔的親吻。
(3)
我睡醒時,吉米已經敲開了第二只雞蛋。
我曾經半打趣地告訴他,要不是因為他糟糕透頂的廚藝,我是決不會答應他的求婚的。理智的女人決不樂意擁有一個樣樣完美的模範丈夫,那會剝奪她作為妻子和母親的樂趣。他無奈地聳了聳肩,故作嚴肅地糾正我的錯誤用詞。
“至少,”他深沉地說,仿佛接下來是一篇哲理性演說的收束,“我沒有敲壞過一只雞蛋。”
但我可以繼續用事實反駁他,因為到今天他還是只會敲雞蛋。
我把米拉哄上餐桌,她三心二意地吃完了吉米的愛心蛋羹,差點吞下一小片碎蛋殼。現在我可以進一步反駁他了。
“今天過得怎麽樣?”吉米把米拉的睡前牛奶放進微波爐,“我們的小姑娘又把她的媽媽累壞了?”
“她幾乎拆了整個儲藏室。”
“沒準兒她是個建築天才?”
“沒準兒她是個核彈專家。”
“這沒什麽奇怪的,所有人都知道她有一個偉大的母親。”他溫和地說,“埃莉諾,你棒極了,在塞拉利昂……”
一股無力的厭倦感擊垮了我:“吉米,你快把我寵壞了。”我忽然不想看他,“我今天去看了一個朋友。”她叫什麽來着?麗茲?墨提斯?尼莫西妮?還是諾拉?
這個話題注定無疾而終:米拉高叫着沖下樓梯,把我們吓了一跳。
假如人的精力能夠被量化,她的精力指數一定突破了阈值。我懷疑裝修公司一定搞錯了,那木質樓梯裏八成混進了鋼板。你壓根不能指望她安靜地走完樓梯!
我心驚膽戰地看着她奔下最後兩級臺階,她完全沒有領會我的憂慮,完成了一個靈巧的跳躍動作,得意地揮舞着剛被我藏起來的舞鞋。不用想,儲藏室再一次遭受了核彈的洗禮。
那雙鞋仿佛去垃圾填埋場逛了一圈,灰塵使它和變質生肉分享一個顏色,搓過幾次的鞋幫布滿皺褶;鞋帶斷了一根,落在樓梯上,僥幸生還的那條也沒有好到哪裏去——俨然一個老去的平庸女人,銳氣全無,眼角布滿熨不平的皺紋——被她髒兮兮的指甲掐牢了。
我第無數次嘆了口氣,第無數次收拾她留下來的爛攤子,第無數次……
(4)
致親愛的埃莉諾:
我從未如此強烈地思念我們共有的那段時光,雖然具體細節早已模糊不清,但我仍舊能形容它的味道——檸檬味水果糖的味道。人的記憶是多麽奇妙啊,一些被丢在角落裏的片段,總能憑借細小的事物再一次撞回腦海,伴随着失去的陣痛。
你還記得米拉嗎?我向你提起過的那個紅頭發的小淘氣?她今年十歲了,和你一樣聰明,我真不敢相信她已經在看奎因的書了!就在上周末,她參加了第一次舞蹈班,所有人都誇她是天生的舞蹈家。吉米還是堅稱她會是名傑出的建築師,我可不這麽想。順便一提,他終于學會煎雞蛋了……
……
至于我?我沒什麽可說的。
……
我很幸福,并衷心祝願你也能如此幸福!
期盼你的回音。
你獨一無二的
埃莉諾·道森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