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耳環
怪物一路帶着他來到五年級三班,站在窗戶口,指了指第四排靠右邊的一個小男孩。
“看看那個孩子,有沒有覺得挺熟悉?”
梁元禦一頭霧水,只得順着它的示意仔細看。那男孩一看就不老實,上課偷偷玩游戲機,時不時擡起頭左顧右盼,做賊心虛地瞧瞧有沒有被臺上講課的老師發現。
正因如此,梁元禦得以看清他的長相。
熟悉?
他心中茫然。
旁邊響起怪物的冷笑:“看來你是真蠢,連自己的弟弟都認不出來。”
仿佛一道驚雷劈過腦海!
母親歇斯底裏争吵的畫面驟然從心中閃過,他眼睛越睜越大,某種讓他心髒撕裂的可能性湧上腦海。他面容逐漸猙獰,渾身的血液似乎都要凝固住:“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仔細看一看,他跟你爸爸可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要不然你爸爸怎麽會那麽喜歡他而抛棄你。”
怪物用譏諷冷酷的話不留情地戳穿他妄圖自欺欺人的假象,把血淋淋的現實按在他臉上,讓他看清楚、看明白。
“你真的一無所覺嗎?不見得吧。你只是不願意往那個方向去想罷了。”
“你閉嘴!他不是!”
再也無法忍受的梁元禦大聲怒吼。
教室裏的師生都被吓了一跳,往這邊看過來。講臺上的禿頭數學老師詫異,“黃主任?”
怪物跟數學老師歉意地致禮,示意他繼續。摸不着頭腦的數學老師只能納悶地繼續講課。
梁元禦的思維陷入巨大崩潰和毀滅,怪物冷淡的聲音傳來,“跟我來。”它率先離開窗戶邊,行走在校園的長廊裏,完全不擔心任何暴露的風險。早在做事情之前,它已經規劃好了一切。
渾渾噩噩的梁元禦跟随着來到獨立辦公室。
怪物往他面前丢了一份資料。
厚厚的一沓,首頁貼着小男孩的頭像和姓名:梁嘉寶。
梁元禦仿佛聽見自己血液撞擊的轟隆巨響,他臉上每一寸皮膚都在抽搐,牙齒咬得幾乎出血,顫抖的手翻開資料。
梁嘉寶,2011年6月12日出生,家長梁思勉、闫雪琴,地址健康路榮華小區B棟。
十年前。
原來十年前他就出軌了,還在外面有了私生子。
十年的時間自己被蒙蔽的像個傻子,一直心心念念以為父母關系和睦。他以為是母親在無理取鬧,以為父親只是暫時遷怒,竟原來一切都是自己一廂情願的幻想。
哈哈哈哈哈。
梁元禦撒掉資料,跪在地上又哭又笑。
“你到底是誰?你真是來報恩的?你來報誰的恩!”他擡起血紅的眼睛,那眼中帶着兇狠的質問和刻骨的陰郁。
之前的兩個月雖然頹廢,可他卻并未有太多本質變化,這孩子從小過的順遂開心,性格偏向單純。而這一刻,李林茜明顯感覺到他變了。
中年男人的臉上露出大大的笑容。
這正是她想要看到的結果!
單純愚笨的梁元禦根本無法讓李林茜滿意,她偏執的性格中有一部分天然的掌控欲。方冰雯的孩子和她自己的孩子沒什麽兩樣,她絕對不允許這是個一無是處、只會整天躲在屋子裏哭哭啼啼的蠢貨!
李林茜撿起地上散落的資料,放進指定抽屜,離開了這所小學。她并沒有回答他,只在兩人走到一處隐蔽無監控的小巷時,整個人化作沙土消失。
“等會兒回去買一束木槿花。”
“明天上午九點我再來找你。”
眼前的大活人化作沙土消失,梁元禦卻再也沒有之前的震驚了。他的心中滿是被欺騙的憤怒憎恨,以及冷落母親的愧疚。
“木槿。”
他喃喃自語。
記憶仿佛回到了過去每一年的夏天,母親都會隔三差五剪幾支木槿插在卧室花瓶,淡淡的香味是他整個童年的回憶。
“它是來找媽媽的嗎?”
他想起那個短短兩個月頭發便有了白絲、面容老态倦怠、身上總是臭烘烘和以前天地之差的女人,摸了摸光溜溜的口袋,眼神暗了暗,朝着附近的廣場走去。
廣場上人流量很大,他找旁邊的攤主們借了一截粉筆,找了塊空地方寫下幾行字:
我想給媽媽買束花,但是身無分文,我會唱各種各樣的歌,如果有喜歡聽的,一塊錢一首。
來來往往根本沒人搭理他。
或許有人會好奇地駐足看一眼,可僅此而已。
梁元禦從未體驗過這種窘狀和落魄。他從沒在金錢上短缺過,一個月的零花錢向來是別人的十幾甚至幾十倍。
如今的他高三辍學、父母離異、家中背債、父親出軌,他坐在人潮湧動的廣場上,卻仿佛孤身一人。來往人的每一句嬉笑、每一個瞥視,似乎都是惡意滿滿的嘲弄和笑話。
廣場的地板被曬的發燙,他坐在上面,滾燙一路沖進內心。
他正在邁出這曾經逃避的圍困世界。
直面所有殘酷的現實。
“給我唱首歌吧。”涼棚下,借給他粉筆的攤主看了他許久,從兜裏掏出一塊錢。
梁元禦茫然地看了他一眼,很快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在同情自己。
他曬紅的手接過那沉甸甸的一塊錢,死死忍住眼淚和自己那卑微的自尊自傲,露出一個笑容:“好的。”他站起身,朝着那位攤主致歉:“我沒有設備只能清唱,請別介意,叔叔您想聽什麽歌?”
“水手吧。”
梁元禦依言唱了起來。
他的唱功很好,實際上作為一個富二代他并非一無是處,相反從小便學習了許多技藝,鋼琴、吉他、唱歌、馬術、高爾夫、射箭等等。
男孩獨特的嗓音帶着傷感響起在廣場。他唱的不是歌詞,是自己的內心寫照。
一些人被他的歌聲吸引,駐足在附近。
歌曲結束,響起了攤主的掌聲,“唱的真好聽!孩子,你媽媽收到這束花一定會很開心。”
“謝謝您。”梁元禦真心感激他。
接下來稀稀拉拉有人點歌,反正價格便宜唱的也不錯,加上他長相帥氣,盡管看上去落魄了點。傍晚時分,他終于攢了五十三塊錢,只吃了早飯的他體力本就不支,這會兒實在發不出聲音。
擦掉粉筆字,他朝着周圍的聽衆鞠躬,到花店買了幾支木槿,只不過這時候都快要凋謝了。
店老板知道他下午在附近賣唱,而且花确實快閉合了,打折便宜賣給他,梁元禦得以剩下一些錢坐車回去。他是真的走不動了。
回到家,門縫照來的光顯示方冰雯已經回來了。
她根本不知道兒子今天外出。
踯躅片刻,他用鑰匙打開門。
正在客廳桌旁吃飯的方冰雯詫異地看過去:“誰?”
梁元禦籠罩着暖黃色的燈泡光一瘸一拐走進來,拿出背後包裝精美的花束:“媽,送給你。”
“……”
桌子旁拿着筷子的方冰雯怔怔看着他。
淡淡的木槿花香從男孩身前傳來,他神情緊張忐忑,面色蒼白沒有血色,黑眼圈濃重眼眶凹陷,嗓音沙啞無比。
他烏黑的眼眸小心地凝望自己,充滿了缱绻和依戀,和許多年前曾經被她細致呵護的小小嬰兒時期一模一樣。
方冰雯幹澀的嘴唇動了幾下。
手中的筷子掉在地上“啪嗒”一聲。
“兒子。”她輕聲呼喚,那張許久平靜到極致的臉一瞬間悲戚無比,她站起身抱住比自己還高的男孩,她的孩子,一聲聲呼喊。
“媽對不起!對不起!”梁元禦泣不成聲。他自私愚蠢的逃避,傷害了自己至親至愛的人。這世界上唯獨這個人、唯獨她會擔憂牽挂自己。
“媽,我想繼續回去上學。”他抱住枯槁瘦弱的女人,道。
–
夜晚。
塵埃落在窗臺上。
今天的方冰雯照例去看了17樓外的夜景,她臉上挂着前所未有的開心,眼裏都盛滿了星星,仿佛那個曾經無憂無慮的少女又回來了。
她欣賞完夜景回到床上,連頭頂慘白的燈泡都可愛起來,牆角結網的蜘蛛都順眼許多,她最終挂着這笑容入夢,夢境裏幸福無比。
塵埃注視了她許久。
李林茜太了解方冰雯了。正因為她善良柔弱,所以會全心全意地信賴依靠別人,一如曾經的自己,一如後來的梁思勉。
但梁思勉辜負了她。
那個人渣不配得到她的信任和愛。
塵埃冰冷地想着,靜靜離開。
–
上午九點。
男孩緊張地盯着自己屋子的每一處,尤其是窗臺,果不其然,那裏憑空出現了一只黑貓,鴛鴦眼嘲諷地打量着他,人性化的笑容令人不适。
“小朋友,早上好。”
“聽說你想回去上學?”
梁元禦緊抿着嘴唇。他猜的果然沒錯,它果然在暗中監視着自己家。
黑貓跳下窗臺搖曳着尾巴,優雅地圍着他轉:“不錯的想法,說明你沒有之前那麽愚笨了,不過以你現在的家庭條件,你覺得上得起嗎?”
梁元禦之前在私立高中就讀,學費并不低,加上其他雜七雜八費用,每年是一筆不小的開支。
“我知道,我打算轉到普通高中。”梁元禦捏緊拳頭,“況且,周六日我會去打工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