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瑜椁這輩子沒跑得這樣快過,像插上翅膀似的,幾乎要飛起來
她一路狂奔回家,腿酸得快斷了,腰累得要折了,臉上火辣辣地疼着,但心情雀躍,幸福感讓她忘記身上所有疼痛
她飛快跑到母親床邊,師父和四師兄正守着,看見她腫得老高的臉,白景心疼、直覺要臭罵她一頓,卻被她的笑顏阻止
章瑜婷急道:“四師兄,快幫我扶娘起來”
沒人搞懂她的舉動,但白景完全配合,方氏被扶起後,章瑜婷從衣襟裏掏出玉瓶,掰開母親嘴巴,将裏頭大半瓶漿液倒入母親嘴裏
溫梓恒本想阻止,但想想情況已經不會再壞,與其什麽都不讓她做,倒不如讓她盡點力,即使無法發揮效果,至少日後遺憾少幾分
才這樣想着,誰知……眼睛倏地瞠大,他見證奇蹟發生,方氏蒼白的臉頰透出一抹紅暈,輕淺的呼吸變得綿長,緊蹙的雙眉舒展開來,冰冷的身子恢複溫暖
怎麽會這樣?溫梓恒拉起方氏的手腕細細號脈
脈象平穩了,僵硬手腳變得柔軟,前後不過一刻鐘,狀況卻截然不同……
“師父,章夫人她……”白景驚詫不已
“她的脈息有力,與方才差別甚大,你來把把看”溫梓恒道
白景接手,這一把脈何止是吃驚?這是硬生生将人從鬼門關前拉回來啊
他扳住師妹肩膀急問:“小章魚,你給你娘吃什麽?”
“我不知道,是、是……一個老和尚給我的,我以為是解藥,不是嗎?”玉瓶的事情太過玄妙,她知道懷璧其罪的道理,雖然信任師父師兄,可就怕無意中洩漏,屆時會帶來麻煩,如今也不敢多說
“應該是,你娘的毒解了”
“真的嗎,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她激動得跳起來,激動地不斷說太好了,然後激動地撲進白景懷裏又笑又叫
助人好啊、助人妙啊,她以後一定要努力做好事、拼命做好事,她要當一個世上最好、最善良的人
章瑜婷快樂得要瘋了,她在心裏亂七八糟地發誓,只要娘平安活着,她願意不自私、願意改變、願意當好人!
“小章魚,把玉瓶給為師看看?”溫梓恒見狀,欣慰一笑,這孩子……是孝心感動天地了嗎?
她把玉瓶遞上,裏面已經沒有漿液,但甜得令人想嘗嘗的氣味,讓溫梓恒精神一振,确實是好東西
“你從哪裏拿到的?”
她輕咬唇,一雙大眼睛轉兩圈後,說道:“就、就遇見一位老和尚,他說娘親是好人、命不該絕,師父,他肯定是得道高僧對吧,他說了,我娘的命運将在之後大轉變……”
從一開始的凝滞到後來的流暢,她越說越自然,而她每講一句,盤坐在院中大樹上的寧承遠就暗罵一聲睜眼說瞎話,只是罵一聲,他就笑一回
分明是滿口謊言,卻編得毫無疏漏,不知道她的小腦袋瓜是怎麽長的
看着她聲情并茂、手舞足蹈地轉述與得道高僧的對話,他忍俊不禁,勉強抑制了笑意,覺得這丫頭真可愛,他側耳細聽,聽着她的笑、她的快樂,他的心也跟着飛揚……
屋裏對話漸歇,白景趴在桌上睡着,章瑜婷堅持守着母親,只不過頭一點一點的、呼吸沉了
溫梓恒失笑,打橫抱起章瑜婷,放到一旁軟榻上,然後靜靜坐在床邊,拉起方氏的手、細細號脈,只是把過脈後,沒有再松開手
小章魚說,她的命運将有大改變,她能……不再是章夫人嗎?
寧承遠在樹上坐了一夜,雙手枕在腦後,靜靜地看着屋裏人的一舉一動,微微笑開,擡頭遙望滿天星鬥,他在心底琢磨着,莫家兄弟、玉瓶、解毒……這當中有什麽關聯?
隔夜,寧承遠又來到章瑜婷房裏
他熟門熟路地點了睡穴,然後把人摟進懷裏
她瘦很多,抱在懷裏、輕飄飄的,成了紙片兒,幸而眉心不再深鎖,但眼眶四周仍留着青色痕跡
心疼被微微勾起,十歲的小丫頭,就算再伶俐聰慧,終究是小肩膀、小身子,這樣的她能夠承擔多少事?
他模模她的頭,在她耳際低聲道:“不怕,你擔不了的,我擔了!”
寧承遠想起三年前的自己,那時的他已經在戰場上割人頭
第一次殺人、第一次立下軍功,在衆人的誇獎中,他沒感受到半分成就,只覺得惡心,腥臭的血噴在臉上,在溫熱襲面中,一條性命殒落
他痛恨這種行為,卻必須認同這樣的行為;他不喜歡殺人,卻被逼着成為将軍;他認為殺人惡心,卻因為殺人變成英雄,很諷刺吧?
他心疼小章魚的同時,也心疼起童年的自己
月兌掉鞋子、上床,他在調整“抱枕”位置同時,發現她的掌心很黑
他掏出汗巾擦幾下……擦不掉?怎麽可能?是什麽東西?
他點燃燭火、帶到床邊,翻開她的小手細細觀看,發現不是沾上髒污,那塊墨黑是從皮膚底下透岀來的,問題是太奇怪了,它們竟然會移動?像霧般在她的皮膚底下緩緩地動着
他想起初遇時,她說他額頭髒了,手一晃,他看見她手心的髒污,這兩者是一樣的嗎?
再度将她抱進懷裏,寧承遠重新回想初遇發生的每件事
額頭、黑漬,他試着理解兩者之間的關聯,但她身上的甜香太醉人,聞着這氣味,他緊繃的心神松弛,他控制不住地進入夢鄉
一夜無夢、好眠
章瑜婷讓白芷、白芍和青兒、紫兒輪在母親身邊守着,自己卻成天到晚往外跑,如今方氏母女倆在章老夫人眼前很是晦氣,只要不往前湊,沒人會管她們去哪裏、做什麽
她走遍京城,到處搜集黑霧,一滴也好、兩滴也行,她不斷往母親嘴裏喂玉瓶漿,眼看母親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好,她掌心的黑霧卻越來越深、越來越大
眼下,她不只掌心,連手背、臂膀都黑了,外人看不出來,她自己卻知道自己左右手的顏色明顯不同,而且她的右臂像灌了鉛似的,想舉高都有困難
很不舒服,但她不在乎,因為母親清醒了,受損的五髒六腑一點一點修複了,連生産時落下的舊疾,也在慢慢恢複中
章瑜婷非常快樂,她盼望母親健康、長命百歲,所以越發貪婪了
她在荷包裏備下許多金葉子,到處用金葉子交換模人額頭的機會,她的舉止很怪異,有認識章家大姑娘的人看見,在暗地裏傳起閑話:章瑜婷瘋了
她聽見了,卻不在意,比起自己的名聲,她更在乎母親的健康
另一方面,章家的狀況也在改變中
章老夫人接手中饋,連章家的鋪子、方氏的嫁妝都趁機接手,并且将鋪子裏的老人給換掉;章政華更妙,不知是罪惡心虛,還是有了兒子、過度欣喜,連月來,一次都沒踏進绮君院,明知方氏病重,卻連一面都不敢見
方氏清醒後,見過幾個上門求助的掌櫃,知道婆母的作法之後,明白這個家再無她的容身處,第一次,她認真考慮和離,考慮自己有無機會将女兒一并帶走,然而她還沒想出個子醜寅卯,事情發生了
這天是章益庭滿月禮,滿月禮是章老夫人親手操持的
對于安排各項事務她本就不在行,直接包給酒樓,二話不說、只下一道命令——什麽都用最貴的
一場滿月禮,花掉章家兩年的生活用度,章政華不在意,在他眼裏,金銀就是俗氣的阿堵物;章老夫人也不在意,因為剛收下掌家大權,打開庫房,一箱箱的銀子閃花她的眼;柳氏也不在意,反而樂見這一切,她要借此機會,隆重地以平妻身分出現在衆人面前,從今以後,她再不是見不得人的姨娘,因為她為章家做出最大的貢獻
這一切與方氏、章瑜婷沒有關系,她們本打算置身事外,但柳氏不願意、章老夫人不允許,而章政華有自己的盤算——他要将女兒的才華推到衆人面前……
為了母親的安寧,章瑜婷妥協,她乖乖在宴席上出現
章家府邸雖然比不上王親貴族,但在交往的六七品官員當中,算得上頭一份
方氏持家有功,又是在富貴窩裏長大的,對于生活的品味自然不凡,一磚一瓦、一草一木,湖水、清溪,亭臺樓閣處處巧思
再加上章老夫人大手筆,每個上門的小姑娘,都贈一支金釵,這麽慷慨的行徑,自然引來衆賓客的贊美吹捧,贊屋宅、誇孫女,連剛滿月的小家夥,啥都不會呢,都被說成文曲星下凡
虛僞的話滿足了章老夫人的虛榮心,逗得她笑得合不攏嘴,這天是她人生中最意氣風發的日子
“老夫人這媳婦啊,一看就是有福氣,今年生個大胖孫子,明年給老夫人添一對雙胞胎,往後老夫人肯定忙得沒時間應酬咱們”
“聽說柳氏是書香門第出身,琴棋書畫皆通的才女,有這樣的母親,日後老夫人的孫子孫女可都是人中龍鳳”
阿谀之詞不斷出現,聽得章瑜婷冷笑連連,不過是秀才女兒,會點琴棋書畫就成了大才女?且在場者衆,誰不曉得章家主母姓方?可她們一個個選擇忽略,讓人不免齒冷,原來章家交往的,全是眼皮子淺的,不過是支金簪,心就被收攏了?
“小輩肯定不耐煩聽咱們說話,瑜兒、美兒、歡兒,你們領姑娘們去逛逛園子”章老夫人道
方氏生孩子不行,但布置園子可是一把好手,尤其是她蓋的暖房,裏頭有不少珍貴品種,聽說許多高門貴戶家裏、便是砸重金也一盆難求
章瑜婷與兩個妹妹行過禮後領着衆人出來
京城女子哪個不是人精,一個個透過今天這場滿月禮都把章家局勢看得清楚分明,往後章家是誰說了算、得跟誰打交道,大夥兒心知肚明,因此章歡婷身邊湊了不少人,而章美婷再不樂意,也得伏低做小,巴巴地在章歡婷身旁應和
她們的歡聲笑語和章瑜婷無關,她落後一段、低頭走着,心中挂念绮君院的母親,母親會不會聽信閑言碎語、徒增傷心?
這時原本晴空萬裏、太陽高照的天氣,卻突然飄來一片烏雲,轉眼間厚重的雲層密布、狂風驟起,眼看就要降下大雨,小姑娘們因為這突如其來的天氣折返回屋
章瑜婷沒有及時跟着,被風吹得眯起眼睛,她拂開臉上亂發,擡頭望天,此時……一道刺目閃電橫過天際,震耳欲聾的雷聲響起……
轟!她被雷劈了!
當電流鑽過,她感覺一陣刺骨的麻痛,瞬間失去知覺
因此她并不知道,在閃電過後,下了一陣不大不小的雨,緊接着,雲層迅速退開,天空再度晴朗,彷佛那烏雲壓地,只是為着降下一道雷,為了……劈章瑜婷
這陣雷轟掉章瑜婷手臂上的墨黑,卻也轟掉她的名聲
這種事太詭異,詭異到小小的一個章家,被傳出大名聲,京城上下都在讨論,臆測與謠言四處流竄,有人說她虐仆殺婢,有人說她迫害姊妹,有人說她忤逆長輩,說她克父克母、克祖宗……
話傳着傳着,竟傳出她長着尖爪療牙,一到半夜就會躲在隐密的暗巷子裏,專尋那夜半獨行的人下手,她喜歡喝人血、吃人肉,最喜歡啃小孩的小指頭
話越傳越離譜,到最後還有人主張,官府應該主動調查章瑜婷殺過幾個人,一旦證據确鑿,就該架起柴火将章家妖女抓起來活活燒死
昨夜,寧承遠夜探章府,發現章瑜婷一張俏生生的小臉被雷打焦了,但手是白的,那層游移不定的黑霧從她的手臂消失
他該怎麽聯想?那道雷與黑霧有無關系?
那丫頭身上的秘密,他越來越感到好奇,但現在他更在意她被流言毀壞的名譽……手指輕輕敲在桌面上,一下接過一下,心裏盤算着,那些謠言還可以怎麽操作?
“爺,查出來了,是柳氏雇人散播謠言”蘇喜一進屋,就将查到的事兒禀報主子
柳氏是有多蠢,老是搞這種殺敵一千自損八百的傻事,章政華是有多白癡,才會為她寵妾滅妻?這個章家呀,早晚要敗……
眯起雙眼,他凝聲問:“柳氏不知道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小章魚的名聲毀壞,章歡婷會沒事?”
蘇喜回答,“是的,章家另外兩個姑娘成天抹淚,哭得章老夫人焦頭爛額,說好不容易結交幾個手帕交,卻因為這事再也沒人願意她們上門拜訪”
“章政華打算怎麽做?”
“他決定将章大姑娘送到莊子上養病”
“哪個莊子?”
“在京郊,離京不遠,馬車一個時辰就能到,是方氏的嫁妝”
馬車一個時辰?那麽以踏月的腳程,不到半個時辰就能到,還好,這個距離尚能接受
寧承遠點點頭,又問:“方氏呢?”
“方氏自請下堂,消息傳出,柳氏歡天喜地,着人整理屋子,準備搬進绮君院,章老夫人不反對此事,但要求方氏将嫁妝全數留下,方氏同意,但交換條件是女兒歸她”
方氏嫁妝不少,恐怕章家的家産加起來還不及,若是收下,章政華賺翻了,只不過……
“章政華不會同意、也不敢同意”寧承遠笑道
蘇喜訝異,主子猜得真準!
“是,章政華反對,許是多年夫妻情分,不願割舍”
寧承遠聞言哈哈大笑,道:“錯,章政華是個沽名釣譽的家夥,若非如此,他那般平庸,多年屍位素餐,無半點建樹,為何官聲尚好?”
“所以他不同意方氏下堂,是擔心傳出惡名?”
“自然,柳氏剛扶正,轉頭便休掉方氏,外頭人會怎麽想?”
“家風不正,終究是商戶出身……人人樂聽閑話,越難聽的、越有人傳揚,若風聲傳進上官耳裏,他這官兒也算做到頭了”蘇喜恍然大悟,他還想着呢,章政華既然這般喜愛柳氏,怎會不把握這個機會?
寧承遠颔首,表示蘇喜所言沒錯,不過,不管章正華與方氏有無和離,他的官都到頂了別人無法幫,他來替小章魚出這口氣,若不是還看着那點血緣關系,他不介意更狠幾分
“主子爺,柳氏真可惡,現在連皇上都聽說這件事,要處理嗎?”
寧承遠淡淡一笑,皇上那邊是他透露的,他把小章魚的故事當成笑談,說與皇上聽,他沒有批評、沒有看法,說時還帶上幾分笑意,只是目光中勾起淡淡的哀愁
他的哀愁讓皇上遙想當年,那時他便是因為八字不吉的傳言,導至百官聯名上奏,讓他不得不被遠送邊關
皇上心頭敞亮得很,誰在背地裏聯合百官、推波助瀾,他一清二楚,只是當年龍椅不穩,為求朝堂安定,不得不低頭,如今越發厭憎拿神鬼之事做文章,因此皇上在朝堂笑評了兩句,“到底是小姑娘青面獐牙、惡貫滿盈,還是當長輩的不慈不仁?”
文武百官都有顆七竅玲珑心,只要用心琢磨,再想想當年那些聯名文官的下場,應該會回家告誡家人吧!他确定,小章魚的謠言很快就會止住
“先讓柳氏再蹦曉幾日,最終呢?方氏與章政華達成什麽協議?”
“談判後,方氏以體弱為由,與女兒一起搬到莊子上養病,不過章家扣下方氏的嫁妝,恐怕她們在莊子上的生活不會過得太好”蘇喜搖頭,見過不要臉的,卻沒見過比章家更無恥的,水蛭也不過如此
“那倒未必,方氏出嫁前章家是什麽景況,如今又是怎番光景,方氏是個有能耐本事的,過去被婦德那套給栓着脖子,如今已然海闊天空,她絕不會讓女兒吃苦”寧承遠看好方氏,若她有意争回嫁妝,他可以暗中相助“讓梅敘川過來一趟”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