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短短一瞬間,我想起了許多人。
我的姥爺,羅桦,林諒,章之諱,梁叢書,還有數以千計的普通軍民,在如今這個艱難的時代,活着很難,死是最輕易的選擇,但是卻也有輕重之分。
或輕于鴻毛,或重于泰山。
我看過那麽多人奮勇而出,以單薄瘦弱的身軀抵擋住日軍的槍炮火煙,若在和平年代,他們也是一個家庭中的父親孩子,也曾被人捧在手心,視若珍寶。
無數人哀戚落淚,縱使骨肉分離,家破人亡,也無法容忍國土淪落,人遲早一死,不如為了尊嚴,為了自由,認準一條路,站着抗争到底。
于我而言,懦弱避世是輕,保家衛國是重。
我無法認同唐川的這番話,就算此時此景,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我也無法撤退,捂住雙耳,遮住雙眼,當作什麽也沒有發生,自欺欺人,成為一個永久的懦夫。
“這不僅是你們的戰場,也是我的,還是數以萬計中國人的。”
我眼中含着淚,卻坦然直視唐川,我可以承認,因為剛才的意外而膽怯,産生過一絲懦弱的想法,但是我不能丢掉這個任務落荒而逃,我必須要幫秦煥煥完成她的責任。
無論條件再怎麽艱苦,我都要完成。
這是我對她的承諾。
也是我對于自己的人格标準。
唐川似乎看出了我的堅決,沒有再勸,面無波瀾地點頭:“既然你決定了,就在這裏接着包紮吧,只有一點,自己小心。”
“放心,我不會再出錯了。”
唐川回到了原先的位置,繼續指揮戰鬥,在這場仿佛永遠也不會停止的交火中,氣溫持續上升,一滴滴汗珠從我額角滑落,落到眼眶裏,一陣刺痛,我使勁忍着淚,手已經完全被血染紅了,之前上面的紗布因為費事,被我撕去扔到一旁,我的手臂酸痛無力,動作機械麻木地剪着紗布,卻還不夠迅速。
我們區區幾個人,根本救不了所有的傷員,我甚至親眼目睹他們的死亡,無助的呼喊喚不回遠去的靈魂,我顫着手幫他們阖上渙散的雙眼,心髒一陣絞痛,眼前再次模糊,失去焦距。
這就是南卿和秦煥煥她們每天都在面對的事情吧,秦煥煥與我說過,面對病人死亡時候的感覺,我現在好像明白了,有什麽東西從骨頭裏被生生抽了出去,疼得撕心裂肺。
為什麽?
我無法理解,發動戰争難道只是為了滿足所謂的野心,無數人就要前赴後繼被命運吞噬,在戰争裏,無數建築被毀,珍寶流失,辛苦養大的孩子一朝痛失,我們的土地被侵占,簽訂不平等條約,喪失主權,活得這般沒有尊嚴。
而上位者永遠看不到殘酷的犧牲,只在乎得失,究竟憑什麽他有這麽大的權力,去決定天下每一個人的命運?!
我們不主動發動戰争,以和為貴,但是不能坐以待斃,淪為亡國奴。
我很清楚上海這場戰役的重要性,一旦淪陷,直逼政治中心,首都南京岌岌可危,況且日軍在東三省的所作所為龌龊殘忍,一旦拿下上海,我不敢想象那時的畫面。
上海,即将淪為另一個東北。
我擦去額上的冷汗,目光自前線的士兵身上掠過,雖然我是個外行,也能看出他們這支隊伍裝備精良,訓練嚴謹,配合上十分默契,極大地發揮了殺傷力,應該是國軍中的精銳部隊。
那我哥哥,會不會也在上海?
這個念頭從我腦海裏一躍而過,我迅速掃了一眼附近的士兵,也知道自己在白費力氣,若是羅桦也在,唐川一早便與我分說了。
震耳欲聾的炮聲炸在不遠處的地方,飛沙走石,地上被轟出一個大坑,我的耳朵一陣轟鳴,覺得對面的槍炮聲比開始更盛,不知是不是有了援軍,而我們這邊的情況明顯不妙。
一位護士向護士長那邊挪了挪,情緒不安道:“我們是不是應該回醫院更安全?秦煥煥已經……我們不能再丢一個人了。”
她說的不無道理,只是連護士都走了,怕我們的撤離會影響軍心,動搖士兵的情緒。
我四處望了望,尋找唐川的身影,卻見他也如一個普通士兵伏在麻袋後,沉着冷靜地用機關槍射擊,我這個時候不能去令他分心。
護士長頭也不擡,果決淩厲道:“不能走,記住你們的誓言,我們在這多救一個是一個,哪怕犧牲,也能換回他們的命,就算是值了!”
她眼眸堅定,臉色剛毅,一席話令幾個竊竊私語的年輕護士都羞愧地低下頭,我不由多看了一眼。
一個士兵跑到我身邊,語氣焦灼道:“護士小姐,你快跟我來。”
我條件反射地提着藥箱就和他走,待到了唐川身邊,他微微側頭看見我,聲音有些冷:“誰帶你來的。”
我的注意力聚在他胸前的一片血污上,眼神一滞,也難得強硬了口吻:“你給我下來!”
我以為唐川的性格會很硬氣,說一不二,原本準備了許多與他争論的話,在看見他默默退下來的時候,全都吞了下去。
士兵極有眼力地接替了他的空位,沒有留給敵人絲毫喘息的機會。
我則與他退回了安全區域內,我懷疑地看了他一眼,心想他以前沒有這麽好說話吧,可能是傷重無力與我說話了。
待唐川在我面前脫下衣服的時候,我別開臉,雖然我可以對其他人視若無睹,但他是個例外,我始終記得在南京的時候,他對我說過的話,我們之間浮動的一股暧昧氣氛。
我還是沒辦法把他當做無關緊要的人對待。
好在他只脫了半只袖子,裏面還穿了衣服,我看見傷口的時候,倒抽了一口冷氣,猶豫地擡頭看他:“你要不去趟醫院吧,這麽嚴重我真的沒有辦法……”
唐川面色不變,起身作勢要回火線,我忙把他拽住,認命道:“我來我來。”
我先小心翼翼地拿酒精消毒,怕下手沒輕重碰疼了他,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變化,他的臉色始終沉穩,我大惑:“你沒有痛覺嗎?”
他淡淡道:“習慣了。”
我手指一頓,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接着問:“你參軍很久了吧?好像我一直都沒有問過你的年齡,不過看着和我哥哥差不多。”
“我參軍大概有十多年了吧,你哥哥可比我年輕。”唐川漫不經心地說。
我手下動作沒停,了然地點頭:“歷經這麽多年,難怪你身上有種沉穩自若的氣質。”
也難怪這麽多年,一直沒找到媳婦。
這句話我咽在喉嚨裏沒敢說出口。
他注視着我,眼中的情緒深沉如海,底下暗潮洶湧,我看不懂其中的意思,只專注着手下的工作,半晌,他移開了視線,岔開話題道:“還記得我在蘇州的時候,和你說過的話嗎?”
我困難地回想,不确定道:“未來的局勢,有可能發生逆轉?”
他颔首,嘴邊露出一縷嘲諷的笑:“我現在開始懷疑這句話的準确性了。”
我迷惑不解,卻感到一陣隐隐不安,低聲追問:“你沒有把握嗎?”
“不,我只是有種感覺,不太妙。”
他的話雲裏霧裏,我始終聽不明白,無奈道:“在這個時候,你不是應該鼓舞士氣,給大家多一些信心嗎?”
他皺眉:“局勢不利,再多信心也是虛妄,今晚攻下來,明日一早又會失去。”
這樣不好。
我看了看附近沒人注意,直白地問他:“如果不管上級的命令,你要放棄嗎?”
“你會放棄上海,放棄這裏的所有人,率軍撤退嗎?”
“……不會。”
唐川面色冷硬,堅毅道:“我不會退。”
我的心情複雜,一半是欣慰,令一半則是莫名的擔憂,我也不知從何而來,只是看他的表情并沒有放松下來。
我的包紮終于完成,雖然并不好看,但起碼血流得不像之前那麽多,他利落地穿上衣服,準備繼續戰鬥,這個時候天已經快亮了,今天大概是個陰天,上空籠着一層層厚重的烏雲,遮住了大部分朝陽。
敵方不明原因熄了炮火,唐川轉身要走,想到什麽停住了,背對着我,說道:“你們先回醫院休息吧,不然會耽誤效率,好好睡一覺,今天的局勢會更加嚴重。”
“你們需要面對的,一天比一天嚴峻。”
我知道他的初衷是為我們好,忍住酸楚,輕輕應了一聲。
離開前線的時候,我忍不住回頭看去,他們趁着敵方熄火的時機休息調整,一陣風沙吹過,漫天黃沙,掩不去唐川挺拔傲岸的背影,我感到一陣蕭瑟凄冷,有些不知何來的悲意席卷而來。
就像我曾經說過的,唐川,你一定要活着回來。
身在前線的每一位軍人,你們都要活着回來。
我們,永遠等着你們。
不論時間與空間的阻隔,就算到了九幽黃泉,也會有人記得這個承諾。
替着所有不曾得見光明的愛國人士,即使身為亡魂,也會作為庇佑,永遠守護你們的安全。
守護着這個國家。
一夜未眠,又身處前線,我們的精神已經高度緊繃,幾乎快要斷裂,回到醫院後,好幾個人因體力不支直接靠着牆睡着了,更有因為沒有休息好而虛弱暈厥的護士。
我心裏記着秦煥煥,心中紛雜低落,刻意遺忘的悲恸重回心尖,我想去找南卿,告訴她秦煥煥的事,卻意外在護士長身後看見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秦煥煥!”我失聲叫道,懷疑自己是在夢裏,不禁揉了揉眼睛,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她走到我面前,不好意思地低頭道歉:“不好意思,我讓你們擔心了,不過幸好當時我早就躲開了,才幸免于難,又因為着急救人,所以才提前回到了醫院。”
“救人?”
她重重點頭,生怕我們不信似的:“我其實是在圍牆後看見了一條腿,才跑過氣查看,結果真的藏着一個人,好像是躲藏炮火的難民,不知道這是前線誤闖了,又受了傷,我就把他先帶回來了。”
我雖然為她的幸存感到欣慰,感到大夢一場,卻奇怪道:“你一個人把他帶回來的?”
秦煥煥臉上露出微妙的變化,搪塞道:“對啊,我不光把他帶回來了,還把小煥帶回來了。”
“小煥?”我疑惑。
她指了指角落,一只黑貓眼神機敏兇惡地撞上我的視線,随機渾身炸了毛。
“???”
好像我被當成了壞人。
我仍是感到懷疑,卻還沒還來得及開口詢問細節,秦煥煥便躲避開我的視線,不知疲倦,擠出一個笑容:“羅檸姐姐你忙了一晚上,快去休息吧,這由我來頂着。”
我看了她一眼,沒有說話。
更沒有告訴她,我看出了她刻意的躲避與謊言。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世上最美好的事無疑于失而複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