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走的時候黎绾還沒有起,我知道她習慣宿醉熬夜,有天賦的畫家總是有一些古古怪怪的行為,便沒有吵醒她,輕聲下地,換上她為我準備好的衣服,輕聲關了房門。
唐川親自來接令我有些意外,擔心他對黎绾不利,遂解釋道:“她是我在德國留學時同校唯一的中國人,平時一起吃飯上課,這次她回上海,我們就談了些從前的往事。”
“中國人?”唐川疑惑地挑眉,而後明白了什麽,釋然道,“那你以後無聊的話,可以常去找她陪伴。”
我意外地擡頭看他,他嘴角含笑,心情頗為愉悅地摟緊了我:“前段時間我公務繁重,不能陪你,現在可以閑一段時日了。”
“昨晚的事順利嗎?”我不動聲色地詢問。
他手中玩着一縷我的長發,聲音無異:“很順利,等到這件事成了,你會欣喜的。”
我愣了愣,而後繼續扮演着柔弱嬌俏小白蓮的形象,與他在車上纏綿了一陣,重新回到了別墅。
我原以為唐川說的事很快就能辦完,孰料他在家呆了好幾周,絲毫沒有去上班的意思,随着時間的越拉越長,我開始心浮氣躁,害怕羅榆那裏出現了變故。
但唐川待我極好,自從那次隐隐失控,便再也沒有與我發生過身體接觸,每次情動只是中途放棄,夜晚和我分床而睡。
我不懂我們的相處模式,雖然同居卻沒有發生關系,像是兩個人都在給自己留一條後路。
萬一事發突然,還有回旋的餘地。
我想要知道的情報,唐川在家的時候根本不會主動談起,我也不會主動問,白白引他懷疑。
我下定了主意舍棄林諒,就全心全意地将賭注押在唐川身上,對他态度逐漸親昵,甚至有時若有若無地主動撩撥他,還要裝作無辜被動,但即使如此,我們之間還是維持着平衡的關系。
偶爾無聊的時候,我還沒有打電話給黎绾,她便從別處獲知了這裏的地址,巴巴跑來,帶我去郊外散心作畫,一如從前。
時間從每一天掠過,很快到了十二月,冬雪飄飛,萬物凋零,大雪覆蓋下的上海灘只剩下黑白兩種色彩,如同遺照。
每次到了這個時候,我情緒都很低落,陷入一種負面情緒,如被漩渦吞噬一般,無法拯救自己。
因為我知道,十二月十三日,是南京的淪陷日。
也是三十萬屠殺開始的時間。
更是……我家人的忌日。
我胸口壓抑,加上這段時間正逢月事來臨,精神更加不振,上個月痛到半夜暈厥,唐川半夜将我送到了醫院,這個月的情況也不好,手腳冰涼,就算是溫熱的紅糖水也無法發揮作用。
夜晚冷風敲打着玻璃,我抵抗力低,受不得冬天嚴寒,低低咳了一聲,即使身上披着厚重的毛衣大衣也抵不去深入骨髓的冰冷刺痛。
這副身體,還真是越來越虛弱了。
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見驅逐敵寇,複我中華的那一天。
不知道有生之年,還能不能看到哥哥輝煌歸來的那一天。
不知道有生之年,我們兄妹三人,還能不能開始新生。
後面幾日,我從報紙上看到軍統飓風隊的消息,知曉最近他們又制造了幾起刺殺事件,頂風作案,76號內部的人遭了殃,因此唐川昨夜匆匆趕了回去,至今未歸。
我的心始終惴惴不安,生怕羅榆被他們抓獲,一連三日,唐川都沒有回來,我懷疑是出了巨變,奈何家裏傭人都是他的人,無處打聽消息,便每夜将水果刀藏在枕頭下,以備不測。
第四天清晨,我在報紙上看見了軍統特務被抓捕的消息,眼皮重重一跳,不顧自己會不會暴露,強行出門,去找了一趟黎绾。
黎绾得知我的來意後瞪大了雙眼,不可置信地說:“你想讓我去幫忙打聽76號抓捕的那個軍統特務的情況?”
我知道自己強人所難,黎绾在上海又毫無門道,但除了她,我身邊根本沒有人可以信任。
“阿檸,你可不可以告訴我,為什麽要知道這些?”她遲疑地問。
我無法告訴她實情,只能緘默不言,面露愧疚。
她又問:“那你會做對大家不利的事情嗎?”
我堅決地說:“我不會。”
黎绾沉思了幾秒,對我輕松笑了起來:“我知道了,這件事就交給我吧,我一旦得到消息,就打電話告訴你。”
“對不起。”我咬唇,內心被深深的愧疚纏繞,“如果你陷入了危險,就說是我指使的,只要你安全就好,我沒有關系。”
“說什麽吶,我是那種為了個人安危放棄你的人嗎?”她眯着眼睛,笑容燦若春日裏最明豔的一株杜鵑,“相信我吧。”
話說到這個份上,再堅持倒顯得我矯情,我眼眶微紅,擁抱住她,輕聲說:“謝謝你。”
謝謝你在這個時候,還留在我的身邊。
黎绾嗓音輕柔地在我耳畔響起:“阿檸,是我應該謝謝你。”
“什麽?”
在我看不見的地方,黎绾眼眸霧氣氤氲,嘴唇挪動了一下,無聲地說了一句話,在我滿面茫然的時候,她若無其事拍了拍我的肩,重新笑語嫣然:“路上注意安全。”
那句話伴随着推門而出的風鈴聲,永遠消散在空氣裏,湮滅在她的唇齒之間。
——謝謝你,讓我對你還有彌補,還能做些什麽,不至于永遠活在悔恨之中。
我毫不知情地離開了酒店,不知道的滿心牽挂的那個人就在隔着一間房的303套房之內。
僅僅,幾步之遙。
“嘶——疼——”
羅榆不滿地皺起眉毛,待看見女子眼角懸而不落的淚珠時愣了愣,本能地出聲道歉:“其實不是很疼,你別哭別哭,是我剛才态度不好——我錯了。”
女子雙手沾滿了殷紅血跡,卻不是自己的,她額上金發散亂,面色慘然,長久注視着羅榆肩上血流不止的血口,眨眼間落下淚,哽咽:“你以前為了我和無賴打架,擦破皮都會痛得睡不着覺,這次可是槍傷,怎麽可能不疼……”
提到以前的事,羅榆臉上籠上一層陰影,眼神在瞬間發生了轉變,他啞聲開口:“那都是過去的事了,現在不同了。”
“有什麽不同?”女人執着地問。
“以前……我是故意騙你讓你關心的,現在一切都過去了。”他別開視線,淡淡道,“露易絲,你不該回到上海,回到中國。”
“還沒有過去!我還是來找你了呀!你看這是姥姥送的玉镯,三年來我一直沒有離身!”
露易絲對他展出手腕上的碧色玉镯,面上期待與倉皇交錯,她語速極快地說:“我回去處理好了家事,這次就準備留在中國不走了,我要永遠留在你身邊,你不能再趕我回去了。”
“你不該留下。”
“我可以幫你。”她緊抓着羅榆的手臂,眼中流轉着盈盈淚意,即将落下。
羅榆眉眼暗沉,刻意忽略心口的刺痛,裝出一幅毫不在意的模樣,漠聲道:“我不需要,這次只是一場意外,我現在就走。”
他艱難地從沙發上起身,單手披上帶血的外套,遮掩住肩上的傷口,露易絲臉色凄然地擡手拉住他,淚水滾滾而下:“你真的不能原諒我嗎?”
羅榆沒有看她,沉默了一瞬,開口:“我從沒有怪過你,這是我自己選擇的路,你不用一直跟着了。”
他推下露易絲緊握的手,毫不猶豫地開門離開,她神色怔怔地地坐在遠處,攤開手掌,望着手心的一片殷紅,淚珠砸下,與血水混在一起,成為更加淡的顏色。
為什麽分明受傷的人不是她,但是她同樣感受到了錐心之痛?
露易絲一直覺得,只要重新回到中國,她和羅榆就能回到過去,她還記得第一次偶遇羅榆時他眼中的光彩,之後的一段時間不論艱難險阻,一直追在自己身後,死皮賴臉地将她的心感化,看見了他身上的閃光點以及未來。
那段與羅榆在一起的時日,短暫卻快樂,他們都将對方視為最珍視的人,毫無保留。
離開南京前,姥姥将手腕上的碧色玉镯取下來送給她,說這本是一對,一只留給了羅檸,一只要作為羅家送給未來兒媳的禮物,他們已經将她視作羅家人了。
并且希望在今後的日子裏,她能夠代替他們,永遠陪在羅榆身邊。
讓他不要失去家的感覺。
露易絲陪羅榆去重慶的路上,一路艱難,命運幾乎要将他們生生離散,但是他們的感情更加堅固,一路行來,羅榆緊緊抓住她的手,即使在睡夢中也不肯松開。
所以不要怕,即使你失去了一切,身邊還有她啊。
她會一直陪着羅榆。
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但是沒想到來到重慶不久,還沒有适應清貧的日子,德軍入侵布拉格的消息傳來,羅榆對她的态度日漸冷淡,甚至好幾日不歸家,不知在做什麽。
她心中愁苦,卻也明白他的苦楚煩悶。
德日同樣作為入侵國,都是将野心建立在一片廢墟上,想必羅榆是感同身受,遷怒她了。
他一見到她,就想起了慘死在南京的至親,以及日軍犯下無可饒恕的暴行。
日思夜想,無法遺忘。
但是露易絲無法責怪他,她理解他心中的所思所想,用體貼化解他的抵觸,羅榆逐漸重新接受了她,就在她以為一切歸于風平浪靜的時候,德國的家裏來了電報,催她回家。
她父母雖對她放縱愛溺,站在中立的角度,卻也知道如今重慶的情況不穩,态度激烈地要求她回國。
她回絕了,但羅榆無意中看見那份被她藏起的電報,在客廳坐了半天,直到夜幕降臨,整個人籠罩在黑暗中,她買菜回家吓了一跳,按着狂跳的胸口,嗔道:“你怎麽啦?我買了好多新鮮的食材,今晚我來做糖醋排骨好不好,你教給我的菜譜我都學會了……”
他沉默了一陣,根本沒有聽進她的話,澀然道:“你走吧。”
她手中的菜籃砰然墜地,有幾秒鐘大腦一片空白,強行彎了彎唇角,上前拉住他的衣袖:“這個笑話不好笑,我要生氣了。”
“我是說真的,你走吧。”
“為什麽?”她意識到這不是一個玩笑,茫然無措地問。
羅榆當時說了什麽,她不想再回憶一次,只覺得每一字每一句都針紮般刺在心頭,眼前陣陣發黑,喘不上氣,她無法繼續面對羅榆,狼狽地轉身跑了,可是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幾圈,羅榆還是沒有來追她。
他從不會這樣,平日她做菜切傷了手指,都心疼地緊張兮兮,拿着消毒水不知所措,就像受傷的人是他一樣。
但她不知道走了多久,羅榆還是沒有來。
露易絲覺得,他這次,說的是真話。
她眼眶通紅,卻強忍着沒有哭,兜兜轉轉,腳步不受控制,最後又走回了家門口,望着窗內一片黑暗,頭一次感到了深切的絕望。
不同于離開南京時,她知道身邊還有羅榆,他們兩人一心一意保護對方,互相知曉對方的心意,但現在她根本無法揣測羅榆的想法。
他在想什麽?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心中便有了這個決定?
她離開之後,他要去做什麽?
她定定站着,看着天際浮現出一抹亮色,從黑暗的縫隙裏掙脫出來,而後朝陽光芒四溢,一瞬間美得不似人間。
她恍然發覺自己一天沒有進食,又站了一夜,雙腿已經麻木,隐忍多時的淚水已經幹涸,整個人沐浴在一片光輝下,頭腦突然清明了。
失去愛情不可怕,她不能連尊嚴都丢掉。
羅榆不需要她了,但是她不能連自己都放棄自己。
露易絲最後看了一眼緊閉窗口,黑色窗簾遮擋住屋內的一切,包括羅榆。
她的嘴角露出凄慘笑容,轉身踉跄離去。
她不知道的是,在那扇窗子後,羅榆靜靜站在窗邊,臉上布滿倦意,眼尾通紅,眸中一片死寂。
半晌,他打通了一個電話號碼。
“研叔,關于那件事,我考慮好了。”
作者有話要說: 虐了一對
再虐一對
公平公正為每一位角色補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