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大半年的光景一瞬而過，上海的局勢暗潮洶湧，瞬息萬變，饒是我也從傳聞中得知一二，不僅僅是國共兩派的勢力潛伏已久，還有76號內部矛盾重重，無非是關于名利場上的厮殺對抗，但道聽途說也比不過現實，喋血殘酷。

我聽說了林諒的事，據說他深受秋山大佐的器重，有意讓他替換唐川的位置，而後者與新來的一位日本高級将領交好，雙方都在培養自己的實力，表面一派祥和，實則互為眼中釘。

而據說那位秋山大佐的女兒，對林諒有情，難保不會招之為婿，前途無量。

我聽後沒什麽特別感想，只是覺得林家是越來越沒落了，林諒父母自三年前淞滬會戰前便失去了聯系，但我始終覺得他們還活着，在某處支持着抗戰，若是他們聽到這則消息，怕是要心梗發作了吧。

但這件事和我已經沒有了關系，只要羅榆一天沒有被捕，我仍與唐川保持着暧昧的關系，這大半年來或許是我過于順從乖巧，打消了他的部分疑慮，又或者是他自負于上海局勢穩定，漸漸我也可以一個人出門，與黎绾或者秦煥煥見上一面。

我有一個意外發現，就在黎绾入住的酒店，僅一房之隔，便住着露易絲，一次我們偶然在三樓走廊相遇，還沒說話，她便潸然淚下，将我的衣襟哭濕了。

從她口中，我得知了三年前她與羅榆分手的真相，不管她這三年來經歷了什麽發生驚人變化，又似乎沒變，還是我認識的露易絲，她哭着問我：“他是不是再也不會原諒我了？”

我看着姑娘哭花的妝容，心裏某處隐隐碎裂，感同身受地将她摟到懷裏，柔聲說：“他其實就是口硬心軟，不想連累你一起，你以前看姥爺是不是也這樣，羅榆也一樣啊，好的沒學到，就學到這些。”

她在我懷裏嗚咽，淚水紛落：“可是我這次來就沒打算走了，他要是一直不肯見我怎麽辦……”

“不會的，這場戰争很快就會結束了，你和羅榆就一起回南京，我讓他給你賠禮道歉，再送你一場轟轟烈烈的婚禮，來年啊等你們有了孩子，我就是姑姑了，你們若都沒有時間，就交給我來帶，不知道是侄子還是侄女，但一定都很可愛，希望更像你一點，不要随了羅榆那個混小子的長相。”

“啊對了——如果婚後羅榆對你不好，見異思遷，告訴姐姐，我來揍他，還有哥哥也不會饒過他的，你放心，我們都和你是一條戰線的。”

光是想象未來的畫面，我就憧憬希翼，如果真的有那一天，夢裏都會笑醒吧。

那就是家人曾經期待的一切。

露易絲破涕為笑，臉上動容，應道：“好啊，那我和姐姐一起揍他，我可不會心疼他！”

她将上次偶然搭救羅榆的事告訴了我，柔軟又堅定地說：“姐姐你放心吧，我知道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我也永遠和你們站在一起。”

她雖然是純正血統的德國人，卻在大義與家國之間選擇了前者，站到了正義的一方，我不知道她是怎麽斬斷與家族的關系，但如果再沒了羅榆，她承受不住失去一切的痛苦。

就像我一樣。

人這一生，總要有些奢望慰藉，從前我的慰藉是林諒，經歷了這麽多事情才恍然發覺，原來家人，才是不可替代。

我一邊安慰着她，一邊想象自己的未來，仿佛已經可以一眼望到盡頭，只要習慣了，就不會那麽艱難度日了。

唐川一直卻沒有發現我的真實目的，将我留在身邊，而他一直保持着謹慎的态度，不曾對我談論工作上的事，竊取情報也不是我的本意，只是為了東窗事發拉他下水，但他對我百般好，我也不是鐵石心腸，随着時間的推移，我開始陷入兩難的境地，糾結着要不要就此離開，離開他們的戰場。

但離開豈能這麽容易，我已陷入漩渦中心，就無法輕易逃離。

我每夜都做好了準備，去面對新一天的禍福，颠覆還是重生，但無論哪一種可能，失去的都是愛我的人。

迷茫的時候，我問秦煥煥：“如果有人真心對你好，但你們原則信仰不同，在一起會幸福嗎？”

她思考了一瞬，答道：“如果你只是習慣別人對你好的那種感覺，為什麽一定要選擇他呢？”

我的心狠狠一顫，她戳中了我隐藏已久的秘密，這才是真實的我，享受那種被人喜歡的感覺，而忽略了我是不是真的愛他。

林諒從前輾轉于心的那番話，并不是毫無原因。

他也看出來了吧。

小煥窩在秦煥煥懷裏，不耐地舔着爪子，後者的眼眸黑白分明，輕聲問：“你想想，那種即使全世界為你為敵，你也要和他在一起的感覺，那個人——是誰？”

我沒有回答，這個答案在嘴邊呼之欲出，但是我忍住了。

她模拟的這個情景，我唯一一個想到的人，還是林諒。

盡管我的大腦再怎麽欺騙我的內心，但是這個時候，我想明白了。

縱是唐川對我再好，我也不會對他産生愛情，他不符合我心中對愛情的憧憬，第一眼沒有愛上，以後都不會愛上，只有林諒，是我從一而終深愛的人。

我想明白了，他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錯過就是他從此與我的人生，擦肩而過，無論貧窮還是富有，疾病還是健康，他都與我卻再無關系。

我逃避地垂下睫毛，轉移話題：“你說得這麽有道理，是有心上人了嗎？”

她輕撫着小煥的毛，眼中流露出柔和的光芒：“我想一個人，有小煥陪着也不會孤單，而且我現在的經濟情況也不需要男人。”

我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好像在黎绾那裏也聽過，不禁微微扯了扯嘴角：“這話聽得有意思，有機會我将你引薦給一位朋友，你們一定互為知音。”

“好啊好啊，上次認識你的朋友還是三年前呢，好懷念那個時候啊。”

小煥大概是習慣了秦煥煥的撫摸，舒适地叫喚起來，眯着眼眸小憩，陽關從樹枝的縫隙裏漏下來，初夏還沒有那麽熱，風習習拂過，昨晚下了一場雨，空氣中彌漫着一陣新鮮氣息。

我問她：“南卿最近還好嗎？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她了，她和容先生快結婚了吧？”

她嘆了口氣，愁眉不展：“其實南卿姐被調換了科室，離我很遠，我也沒有機會見她，偶然一次路過看見，她臉色似乎不好，消瘦了很多。”

我又問：“那你最近有見過章先生嗎？就是上次聚會的那位報社編輯，斯文清隽的那一位。”

她搖搖頭，只說：“自從上次軍統特務被76號的人追擊槍殺後，我就很少出門了，沒有排班的時候就在家喂養小煥，一天也就過去了。”

“什麽時候的事？”我疑惑，記得并沒有從報紙上看過這件事。

“就在上周，聽說是有特務潛入了76號的檔案室，去盜取絕密檔案，但是不巧被發現了，一路負傷逃跑，最後還是被一槍斃命了。”秦煥煥左右環顧一圈，低聲道，“那個人就送到了我們醫院，送來的時候已經遲了，血流了一地，太可怕了。”

“那絕密檔案呢？”

她不甚關心，随口道：“應該被76號的人拿回去了吧。”

這件事像一滴水珠濺入我的生活，翻不起浪花，很快就歸于平靜，我以為每天生活就是喝喝茶，賞賞花，買買新衣服，活得像任何一個富貴太太一樣，如水一般。

但是今天，意外發生了，以一種令我措手不及的方式迎面撞上，我不知該作何反應。

唐川一身隆重的西服，單膝跪在我面前，眼神溫和缱绻，手中捧着一束繁盛的玫瑰。

“嫁給我吧。”

他連求婚都這麽自信，應該是篤定了我無法拒絕。

我臉上的表情僵硬，沒有任何準備，事實上我根本沒有料到過這種情況的發生。

在我計劃內，唐川就算是上鈎，也絕不會與我結婚，白白落人把柄，但是這一刻我迷惑了，他內心的想法究竟是什麽，是為了得到什麽更重要的東西，不惜身陷其中？

從利益上論，我無法拒絕他的求婚，甚至應該表露出欣喜嬌怯的神情，這樣才更符合人設，我牽了牽唇角，笑容略為不自然，忽略了內心一股深沉的抵觸心理，對他緩緩伸出了手。

戒指戴在指間的時候，鑽石折射的燈光一晃而過，我的眼睛被乍然刺痛，微微眯上，光線朦胧間，我似乎看見唐川面上劃過一絲如釋重負的神色，但一瞬之後，他又恢複了原本的從容自信的模樣，眼角眉梢都流露着勢不可擋的銳氣。

我唇角挂着禮節性的微笑，心裏不是滋味，直至今日，我才明白衛窈從前的僞裝有多難，原來并非人人都可以掩飾真實的內心。

時刻都在被煎熬，感覺失去自我。

如果是以前的我……根本不屑這麽做，卑劣地利用別人的感情去達成目的，甚至自己也在時光裏慢慢變成一個提線木偶，失去了面容。

我也嘗試過改正修複這段關系，但是經過大半年的試探，我失敗了。

我根本無法将唐川拉回人世間，甚至我自己也跟着他墜入深淵，絕望麻木地目睹一切慘劇發生。

施暴者和旁觀者，都罪無可恕。

活該死去。

作者有話要說：  劇情快要步入尾聲

什麽時候能夠解開心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