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绾的話在我腦中如同一道炸雷,震驚之後我漸漸反應過來一些不對勁的地方,那些以前一直被我忽略的所在,現在忽然連成一條線,清明起來。
黎绾一直留在南京,卻只是每天喝酒作畫,永遠不擔心金錢,她從沒有問過我與露易絲的關系,就輕易相信了我漏洞百出的說辭,甚至在去年她幫我打探到76號抓捕的幾個軍統特務裏并沒有羅榆,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我當時以為她有專門的途徑了解此事,但現在她的這句話,給了我一個疑窦的路徑。
我不露痕跡地拉了拉露易絲的衣袖,臉色如常地看向黎绾,輕聲說道:“我不明白。”
黎绾濕漉漉的長發不斷向下掉着水珠,她不在意地拿毛巾擦着頭發,随口道:“我指的是——昨天晚上鬧了很大的動靜。”
我更加迷惑不解:“昨晚?”
“是啊,昨晚76號似乎有很大的行動,我看見他們的車一輛輛開了過去,估計在抓捕什麽重要角色。”
我眼底含着疑問,和一知半解的露易絲對視一眼,她抱歉地搖了搖頭,昨晚醉的不省人事,完全記不清外界的動向,我又問道:“這和我們有什麽關系?”
黎绾把幹毛巾随手放在櫃子上,以手為梳,理了理頭發,她對着窗外努了努嘴:“樓下對面販賣香煙的小販,電線杆邊裝作看報紙的男人,還有坐在小吃攤上的那兩個車夫,你眼熟嗎?”
我将信将疑地湊到窗邊瞄了一眼,現在天色光線已經暗了,我不太确定地說:“那個看報紙的男人似乎是唐川派來的保镖,應該是跟着我過來保護的……另外幾個人……我沒有見過。”
“他們是76號的人。”
露易絲也湊到我身邊仔細觀察,語氣古怪道:“這就是那個76號?他們為什麽穿成那個樣子?”
我也覺得76號的人出現在這家酒店附近有些不尋常,忙問黎绾:“你剛剛不是說昨晚出了什麽事,他們從這裏經過,那為什麽現在他們還留在這裏?”
黎绾有些似笑非笑,眼神瞥向露易絲:“他們也許在等待一個狩獵的機會。”
我幾乎是瞬間明白了她隐秘的含義,瞳孔瞬間放大,臉色也僵住了,我謹慎地後退了一步,但是背脊抵到了堅硬冰冷的窗框,退無可退,令我心尖一顫。
我從未以審視的目光打量她,如墜冰窟,艱難地動了動唇,晦澀地說:“那麽你呢?你的身份立場又是什麽?”
黎绾揚着眉毛,我突然畏懼去聽她的答案,想要像鴕鳥一樣把自己藏起來,就不會受到任何背叛傷害,我無法想象失去她,失去那段七年友誼是什麽痛苦的滋味。
我無法承受黎绾站到對立面的不幸,我将失去這一年來所有的籌謀計劃,甚至連累露易絲和羅榆。
她的表情深不可測,讓我心止不住下沉,露易絲也發覺了我們之間不尋常的氣氛,盡量減少自己的存在感,偷偷向門那邊靠近。
就在我們之間的氣氛僵持緊張到了冰點的時候,她突然嘴角一抿,“撲哧”一聲笑了出來,剛才的諱莫如深全部破功,現在正樂不可支地笑了出來:“你竟然真的相信我會是76號的間諜,親愛的——你真是太容易騙了!”
露易絲被突發情況搞懵了,我也一臉疑問,黎绾笑得直不起腰:“如果我要是間諜,那麽76號就真的太厲害了,七年前就把我安排去德國的大學,埋伏在了你的身邊,他們如果擁有這樣的預言能力,就不會通過暗殺這種愚蠢的方式将上海攪得天翻地覆了。”
“再說了,七年前的時候76號還沒有籌建,你是不是太草木皆兵,太怕他們了?”
我好像反應過來了,氣憤她拿這件事開玩笑的同時,又覺得自己剛剛懷疑黎绾太過于愧疚,一時間臉上陰晴不定,想要盡快逃離這個尴尬的場所。
我認識了她七年,怎能不知她的真摯與熱情,如此懷疑,真是配不上這七年的情誼。
“是我的錯。”黎绾笑到一半,注意到了我的心情,立刻一收,迎上來安撫我,“我也是看剛才的局面那麽奇怪,才想逗你們笑一笑,既然不好笑就算了,我們剛剛說到了哪裏?”
我還是沒理她,露易絲接道:“樓下的……76號?”
黎绾大概是想彌補剛才的錯誤,忙不疊的點頭,繼續說:“沒錯,樓下的那些76號特務應該就是在監視這座酒店,那麽問題來了——你們做了什麽吸引他們的事?”
我們不約而同将視線落在露易絲身上,後者一臉驚慌,連忙說道:“我向上帝發誓,絕對沒有主動招惹過他們!我甚至都沒有發現他們在對面監視!”
我看了黎绾一眼,有些吞吞吐吐地說:“你昨晚……我是說他昨晚有送你回來嗎?”
露易絲迷惘地睜着眼睛,半晌終于明白了我的話,仔細回想了一番,敲着腦袋猶豫道:“我昨晚喝多了……我不能确定是怎麽回來的……我想應該是有人把我送了回來……但是……我真的不記得是不是他……”
我不可遏制地想到最壞的情況:“如果昨晚真的是他把你送了回來,又被他們注意到了……”
我們一起沉默下去,現在的情況陷入死局,非常被動。
過了一陣,我突然皺眉問道:“如果昨晚他們恰好注意到了你們,那是不是說明76號早就監視了這裏,那又是為什麽?”
這次露易絲面色頹然地搖搖頭:“我已經大半年沒有和他聯系過了,甚至根本沒有方法見到他,對不起……我幫不上忙。”
我順勢坐在沙發上,沉思着望向窗外逐漸被墨色染盡的天空,像極了黎绾筆下一副上了顏料的風景畫,屋裏沒有開燈,也許是這樣對面監視的人就無法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令我感到安全,我止不住的思考剛才的問題。
——76號是怎麽追蹤到這家酒店的?
如果不是因為露易絲,不是黎绾,不是在酒店裏任何一個客人……
換另一種概念來看,也許76號一開始監視的目标并不是我們,而是另有其他人,只是他們陰差陽錯看見了羅榆……哦不,如果只是其他人,那也太湊巧了。
我堅信這個世上大多數巧合都是人為創造的,而難得的巧合,少之又少。
我想起最初來到上海,要回去的時候被火車站那場槍擊阻攔了,随後謝暄帶着我坐車離開,羅榆就駕駛着汽車跟在後面,以為我被抓了,全力相救。
我記得當時謝暄話裏的意思大概是有些不死心的人還在跟着,他當時氣定神閑的模樣似乎早就預料到一切……
不,應該回到最開始的時候……
唐川來到我在南京家裏拜訪的時候,他好奇地談論起記得我還有個表弟,而羅榆因為和露易絲的戀情被姥爺關了禁閉,無法見客,擔心家醜外揚,我便謊稱羅榆感冒住院了,拿了照片給唐川看。
黑白照片上的羅榆未脫稚氣,濃眉大眼,還有着可愛的嬰兒肥,但可以想象長大後的英俊端正,唐川看着照片笑了笑:“以後有機會,一定要正式見見他。”
這段深遠的記憶重回腦海,我呼出一口氣,閉上眼靠在沙發墊上,內心止不下絕望下沉。
……原來是因為我。
想來也是,既然羅榆早就來到了南京,那麽研叔一旦發現我失蹤及留下的書信一定會想方設法通知他,讓他在南京保護我的安全。
也許在我不知道的時候,羅榆一直作為影子跟随在我身後,永遠保護着我。
我錯了。
我以為自己和羅榆的聯系不會被唐川發現,還一直為自己的謀劃沾沾自喜,卻不知從一開始唐川盯上我就是為了追蹤羅榆和他們的飓風隊,他一直都很有耐心地在等待魚上鈎。
我就是那只愚蠢的蚯蚓。
“砰——”
一聲巨大的轟鳴令我身子一顫,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跳了起來,以為是76號開始了對飓風隊的抓捕,慌忙向窗外看去,但是窗外的路人也一臉茫然地左盼右顧,不理解這巨大的聲響從哪裏傳來。
“砰——”
又是一聲巨響,我看見不遠處袅袅升起黑煙,伴随着刺眼的火光,我不适地拿手遮了遮眼睛。
露易絲急促地問道:“這是怎麽了!”
黎绾雙手抱臂,臉上沒有半分意外,她注視着不遠處,喃喃道:“狩獵——開始了。”
“你一直在說的狩獵究竟是什麽意思!”我猛然回頭看她。
她眼中流露出一抹悲憫,輕聲開口:“你知道,我有一條特殊的消息渠道,昨晚據說76號內抓捕了一名共/黨,而今天似乎他們審訊出了結果,去搗毀他們的據點,抓捕了剩下的人了。”
我大腦“嗡”了一聲,似乎有鐘擺我耳邊發出巨響,将我震得頭腦發暈,一時眼前眩暈不止,我聽見自己模糊地問道:“他們去了哪裏?”
黎绾看了眼窗外火光的方向,抿着唇,為難地說:“……看那個方向,似乎是居民區。”
我沒有再說話,眼中迅速漫上一層水汽,我知道那個地方。
我曾經不止一次地登門拜訪,或幫忙送書一起去孤兒院,或因為衛窈的槍傷上門求助,那裏雖然不大,卻幹淨整潔,綠植在陽光下生機盎然,給我一種溫暖的感覺。
還有那個清風霁月般的人也是如此。
章之諱。
作者有話要說: 好愛绾绾
另外章先生的盒飯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