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愈深氣溫愈低。
南方的冬日沒有暖氣, 周氤只穿了一身薄睡衣,冷得有些受不住了。
她将筆記本合上,又發了很久的呆, 寒氣拼了命地在周氤身上竄動, 她的腿已經冷得沒有知覺了。
好半天後,周氤才站起身來。
腿已經無法正常走動了,她不得不扶住椅子往前走了兩步。
椅子腿随着她的動作與地板刮擦, 發出持久的刺耳聲響。
周氤躺回床上。
困意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她翻了個身,蓋好被子很快睡去。
江準洗完澡從浴室走出來, 突然瞥到了牆角那個落滿灰層的大箱子。
他擦幹發根水滴, 走過去将箱子打橫放下,然後拉開拉鏈。
裏面的東西被堆放在一起, 雜亂無章。
江準的眼神率先落到了獎杯上。
那是一個玻璃制獎杯, 內有燙金大字——
全國學校記憶錦标賽青少年組亞軍。
2007年初, 他和周氤一起代表致一中學參加比賽, 從市賽到省賽最後打到全國賽。
初期是隊友, 後來便成為了對手。
決賽場上, 他和周氤相對而站共同角逐記憶錦标賽冠軍。
江準還記得那時候的周氤,紮着馬尾, 眼尾上翹, 眸眼間帶着水波流轉的靈氣。
頭高高昂起,看向他時目光挑釁,面上卻是狡黠的笑容。
此前兩人一共經歷了1分鐘記憶數字、2分鐘記憶人名、3分鐘記憶圖像、4分鐘記憶詞語等四輪并分獲兩分打成平手。
最後一輪, 沒有時間限制,共同記憶一副撲克牌,大小鬼王去掉, 一共52張,需要記憶顏色花色數字順序4項,誰先記憶完且複盤時準确無誤,誰就能獲得勝利。
比賽開始,由主考官随機将其打亂,然後複刻一副一模一樣的撲克牌分別發到兩人手中。
計時器開啓,兩人迅速進入狀态。
一張張撲克牌看過去,手指飛快翻動,全神貫注。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在這樣的緊迫中,就連呼吸都是奢侈的。
眼速手速腦速,缺一不可。
到54秒時,兩人幾乎是同時拍下了計時器的停止鍵。
江準面前的計時器時間定格在54秒12。
周氤面前的計時器時間定格在54秒54。
周氤慢了,雖然只是毫厘之差,但慢了就是慢了。
就算兩人複盤時給出的答案完全正确,勝利也是屬于江準的,除非江準的答案有誤。
複盤時,兩人隔了些距離,戴着耳機,背對着,誰也看不見誰,誰也聽不見音,兩人異口同聲按照記憶順序說道:
“紅桃K。”
“方塊3。”
“梅花4。”
“黑桃10。”
……
說出的答案全都一模一樣。
到第五十二張時,兩人卻給了完全不一樣的答案。
周氤:“紅桃A。”
江準:“紅桃K。”
兩邊的工作人員一起問:“确定以上答案嗎?”
周氤語氣堅定:“确定。”
江準面無表情:“确定。”
結果彙總後,由主考官宣布冠軍得主,他是個年過花甲的老頭,花白的頭發慈祥的面容,拿着話筒語氣激動地說出了周氤的名字。
而江準,由于第52張牌的失誤抱憾成為亞軍。
到後臺清理東西時,周氤蠻橫地攬過他的脖子,用威脅的語氣:“我贏了你,之前的話還算數嗎?”
江準輕嗤一聲,很無奈:“那還能有什麽辦法?願賭服輸。”
似乎是很不情願的樣子。
想到往事,江準唇角稍微浮起些弧度,他又往裏面翻翻,還有不少獎狀獎杯,幾乎囊括了他和周氤的整個青春。
江準将之從箱子裏拿出擦拭幹淨,然後按照記憶中的擺設将之擺放到原來的位置上。
箱子最深處,還有個布玩偶,一只粉色的兔子,與他氣質極度不符,是14歲生日的時候周氤送他的禮物。
廉價,粗制濫造,周氤花10幾塊錢從地攤上買的。
敷衍至極。
她送禮的時候說得很冠冕堂皇,說這玩意兒是她斥巨資買的,見他不信,周氤又說些什麽“千裏送鵝毛禮輕情意重”的鬼話,江準依舊沉默不語,周氤糊弄不過去終于說出實情——她的錢都買偶像演唱會門票了,忘了他的生日,這東西是她買着湊數的。
當時的江準面上嫌棄,回了家還是将這廉價的布玩偶放在了自己床頭。
而現在,江準看着這臉都縫得歪歪斜斜的醜玩偶低頭笑得無奈,然後起身再次将之放在自己床頭。
正如很多年前一樣。
玩偶與灰黑色被褥極度不搭,遠遠看上去有些滑稽。
不,是非常滑稽。
冬日似乎過得總是快些,這個星期尤甚。
周氤每日也沒什麽別的事,無非是上課下課,課下在辦公室邊烤火邊備課加批改作業。
偶爾會有學生來問題目,但都是一班的學生,九班的學生影都沒有。
而生活就如同一潭死水,永遠激不起波浪。
校慶演講的事情一直沒搞定,周氤很想找個機會好好問問江準,就算不來也應該給個準話。
可惜他這幾日似乎有什麽要緊事,每日早出晚歸,兩人雖然住在對門,但周氤一次都沒遇上過。
時間很快過去,轉眼就到了周六。
下午沒課,今天也恰好是周世蘭的忌日。
鉛灰色的斷雲,在廣闊天際上低垂着。
窄巷上空是交錯而過的電線,上面偶爾會站上幾只孤單的麻雀。
距離墓園幾百米處有條小巷,逼仄擁擠,裏面幾乎都是香燭店和壽衣店。
巷子最外面一家小店是賣花的,店裏多是黃/菊和白菊。
花很新鮮,開得也漂亮,有的含苞待放,有的含芯吐蕊。
周氤走進店來,對花店老板說:“花怎麽賣?”
店老板是個和氣的女人,她殷勤湊過來:“要什麽花?”
周氤指了指:“門口的白菊。”
“兩塊錢一支,你可以自己挑。”
周氤點頭,開始躬下身來專心致志地挑花。
挑到一半,兜裏的電話突然響起了,她停下手中挑花的動作,一只手捧着花一只手拿出手機看了眼,上面跳動着一個陌生號碼。
周氤接起來。
“喂,你好,周老師嗎?”
聲音有些粗,很熟悉,好像是穆野打過來的。
周氤挺直背脊,“是,”說着又問,“你是穆警官?”
那邊的穆野很快回應:“是。”
周氤看着手中白菊,問:“找我有什麽事嗎?”
“當然有事,周老師,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那個兇手,終于落網了。”
那一瞬間,周氤只感覺自己的呼吸僵住了,她手指用力,脆弱的花莖都快被她生生折斷了。
周氤聲音顫抖着:“落……落網了?”
這麽多年了,他終于落網了?
“是啊!”穆野語氣興奮,“這個人就住在勻果路,和沈熙在夜店認識的,還是個慣偷。”
穆野話音落下,周氤的手指驟然松開,手上的花盡數掉落在地。
穆野聽到些聲響,疑惑喊了聲:“周老師,你那邊沒事吧?”
“沒有,”周氤恍惚着蹲下身撿起地上的花,結結巴巴應着,“落網了是好……好事。”
“沒錯,總算是可以睡個好覺了,”穆野語氣很興奮,“周老師我先不和你說了,還得将這個消息告訴沈熙的家屬呢。”
周氤嗯聲:“好。”
那邊很快挂斷,手裏聽筒裏傳來“嘟嘟嘟”的忙音。
周氤低頭,神色沮喪。
她還以為是十年前那個兇手落網了。
周氤付了錢,手裏捧着花動作往前走着。
進了墓園,周氤往裏走了一百多米,到周世蘭的墓碑前停住腳步。
墓碑旁落了些枯黃腐爛的樹葉,還擺放着一束黃色鮮花,康乃馨,看來在她之前已經有人來過了。
也不奇怪,母親一生與人為善,前半生都在教書育人,有人來看望也不奇怪。
她蹲下身,将碑前的樹葉用手掃掉,然後放上手中花束,又擡眼瞥了眼上面的照片,周世蘭嘴咧開,笑得很燦爛。
照片上有些灰塵,周氤伸手拂去。
她沒起身,但眼眶紅了,輕輕說着:“媽,我來看你了。”
照片上的周世蘭依舊笑着。
周氤低頭:“你過得好嗎?在那邊冷嗎?冬天來了,地下一定很冷吧?”
沒人回應她,只有耳邊呼嘯的北風。
周氤深吸了一口氣,然後俯下身去:“我很想你,你想我嗎?”
周氤說着情緒突然失控,淚水奪眶,她極力壓抑着哭腔:“你怪我嗎?媽媽,我真的是個很沒用的人!這麽多年了,不管我做多少努力,不管我怎麽嘗試,我始終走不出來,我想不起來,什麽都想不起來……”
“是我錯了,我不該和你吵架,不該大晚上出門,不該呆到那個點回家,是我害了你……”
“你是不是後悔生下我了?如果沒有我,你不會遭受那麽多的非議,也不會帶着我過得含辛茹苦,如果沒有我,你不會死,你現在應該過着自己想要的生活,寫寫字養養花,教書育人,可能你會遇到一個愛你的男人,你們結婚,生下你們的孩子,她肯定比我懂事聽話,不會像我一樣老是惹你生氣和你吵架,你罵得對,我天生就是個吸血蟲讨債鬼!”
天太冷了,周氤哭得沒勁了,她跪在墓碑前,重複着:“對不起……”
天上下起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點點濡濕周氤的外衣發梢,但她卻渾然不覺。
雨水彙合着眼淚從周氤的皮膚紋理處滑入嘴中。
苦苦澀澀。
如同閘門被打開,不多會,天上便有暴雨傾瀉而下,打得人臉頰生生發疼。
偌大的墓園裏,一排排灰黑色墓碑整齊有序,被暴雨所掩蓋,遠觀上去,只能看到灰色的邊緣。
周氤呆滞着起身,在雨中僵硬地行走。
身體好像浮在半空中,腳踩不到地面,骨頭關節都被人系上了細線,看不見,卻有人在背後操控着。
一下一下,機械麻木,像傀儡,像木偶,像行屍走肉,卻獨獨不像個人。
出了墓園就是馬路。
她一個人走在雨裏,雙目空洞。
有行人打着雨傘神色匆匆,有車疾馳而過濺她一身的水,周氤卻什麽都感受不到。
她只知道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到樓下時,身後似乎有人在叫她,但周氤什麽都聽不到了,她上了樓,所行之處全是濕鞋印,周氤上了樓,到自己家門前,終于覺得渾身無力直接跌坐在地。
寒冷将她侵蝕,周氤渾身顫抖着,她倚靠在樓道牆邊,将自己縮成一團,雨水順着她的長發流下,浸濕了的幹燥地板。
樓下傳來急切的腳步聲,緊接着有陰影落在周氤眼前。
前方似乎有個溫暖的物體,周氤很想不顧一切抱上去,她想汲取他身上的溫度。
“氤氤。”
有人在叫自己,周氤聽出了他的聲音,但她沒擡眼。
她抱膝蜷縮在牆邊,渾身濕透,頭發淩亂,狼狽不堪。
有一只手緩緩伸到她跟前,手掌寬大,指腹粗砺。
然後低沉而熟悉的嗓音,帶着股壓抑的心疼。
他一字一頓,慢慢說着:“你不要再封閉自己,也不要再逃避我了,把手給我好不好?就像從前一樣,讓我替你分擔痛苦承受折磨,讓我幫你走出來……”
周氤手指動了動,看着他的指尖,然後順着望上與之對視。
江準眸眼深邃晦暗,他凝視周氤,深吸了口氣。
“相信我。”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霍青桐 20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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