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同盟軍

住在七巧板裏 - 第 3 章 同盟軍

521同盟軍

和佳欣的全部不幸都始于那個鋁罐色的午後:她輕盈地飛出十二樓的窗,想起幼年時墁滿汗臭和尖叫的湛藍蹦床。這一不速而至的片斷很快被證明是無可挽回的錯誤,它把藍得荒蕪的天空撣成了蹦床,把她彈回了三十年前:鋁罐色的戒指剛剛綁死了她的無名指,年輕了三十歲的丈夫在他們麻木不仁的嘴唇上燙下一個沒有份量的吻。臺下的繼母努力撐平兩條僵硬的法令紋,與幾十年後脹胖的無名指上的兩條戒指印痕一樣,她明白它們都會卷土重來。

在和繼母視線相交的瞬間,她忽然領受了一道模糊的啓示:她們是彼此的天然同盟,符契不如血緣膠粘,不如情誼深摯,而正是隐蔽性賜予了它某種充沛、詭秘的活力。

繼母在和佳欣讀初中時釘進了和家,帶着比繼女小八歲的兒子。那天的門框把和佳欣心中的父親壓成了軟骨病人,之後幾十年,他未曾有過康複的跡象。

繼母早前是文工團的,瞧着不大食煙火。她挺着鋼筋般的脊骨,星月菩提撐起她的脖子,像針穿過的一只只乳黃色的複眼,針尖紮入和佳欣的眼睛,引着線,給他們往後的生活打了一個死結。

繼母的确不大食煙火。她成天價穿着浸滿樟腦味的衣服,臉色與其說是嚴凝毋寧說是虛無,唯一的變化是一天比一天枯黃。她不看新聞,也不找生活,總是用泡皺的手指粘着起絮的抹布揩着一塵不染的每處邊邊角角,只有走動的時候踏下一個荒冷的秋天。這個女人給兒子的關切和給繼女的一樣多,只有一點,她禁止任何人踏足她的房間。作為回報,和佳欣的好奇心一天天消磨了。她們的交情止步于碰面時避免尴尬的點頭,直到其中一人死去,從未越雷池一步。

和家在中環內,地方不大,安排四口人難免局促。兩間卧房,一間歸繼母,是她充任卧室的小佛堂;另一間有條不紊地擠着三個人,父親和弟弟睡床(過幾年輪流打地鋪),和佳欣是女孩子,窩沙發。繼弟不更事,父親有一種柔靡的秀氣,她沒覺着有什麽不妥當。至于起夜後過分清晰的水聲,只要與她無關,她也還能忘記羞恥。唯一的難題是發育得太好的身板(即使在今天這些沒見過糧票的少女裏也是翹楚),她設計過各種擺放手腳的方案,沙發總比腳更短,有時男人們起夜磕碰一下,她後半夜就做蟹鉗夾腳的夢。

很多年後,和佳欣鬼使神差地點開好友轉發的微信推送,結識了那名溺死的作家。和佳欣斷定是天真的理想主義殺死了她。女人要一間自己的房間,多數情況下,那只是一間房間——只有一間房間,本身。

和佳欣開始蓄勢。

往後回顧往日,她堅信前半生的幸運作用于生母的生殖系統,它保佑她逃過了那段荒疏的歲月,但沒許諾足夠自立的智慧。本市所有寄宿制高中都是她的星星和天方夜譚,而那張沙發則誘拐了她少女時期的一片靈魂和對一間房間的無限構想。她在中專讀了兩年,被分配到國有銀行。

沒有人對和佳欣入職後頭一周就和男人同居感到意外。繼母在餐桌邊吃水煮的葉菜,眼皮像粗砺的岩石。繼弟忙着加減乘除。父親一度顯出符合身份要求的顧慮,但對她來說只是換一個房間。

那個男人是同事介紹的,比她大一輪,他們睡在一張床上,但就像把曾經的三人間的沙發和床接在一起那樣。和佳欣懷有一種關于他的溫柔幻想,那讓她感到安全,她的夢飄滿了雲朵和棉花糖。

男人想得更為複雜,是續寫令人不忍卒讀的苦修者列傳,還是抻長青果的甘美以撷芳,他首鼠兩端。女人有女人的好,孩子有孩子的好,他從她的外表勘探出融合女人與孩子的禀姿,但疑心她缺乏調用它的靈秀,他們都說她是白長了活眼睛的木頭美人,對此她也從未捕獲一絲風聲,他決定讓她繼續做玻璃罩裏的玫瑰花。很難說是他自己做了這個決定,還是她只讓男人做只有一個選項的單選題。

這個決定在某個濕熱的夏夜灰飛煙滅了:他破天荒地喝了他們的介紹人遞來的一杯酒,坐公車回家。近一百平的房間宛若蟻巢,他想上床緩緩神。他倒在女人身上,玫瑰花夢和苦修者列傳淪為泡影。第二天,他和藹地提出分手,請她歸還鑰匙;第二周,他換了鎖;第二個月,支行的人收到了請柬,主角是他和前任紅娘。

那幾個月,和佳欣讓路支行的每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她留到腰窩的頭發吃力地蜷成一個髻,但蜷得很堅實,連帶她一起鎖進去。她上班就是游魂,免不了出這樣那樣的差錯,上司見證了這段情路,不敢苛責她,為了不消受他的火氣,其他人都乖乖夾緊了尾巴。這年路支行的年終考評全區第一,第二年和佳欣被調離這塊傷心之地,他們無比真誠地懷念她。

和佳欣帶着幾套衣服睡回沙發,繼母和父親的态度和她首次離家時別無二致。和佳欣在衣櫃裏尋找幾件衣服的空檔,繼母撚着棕黃的星月菩提觑着。

“你什麽時候回去?”她突然說。

和佳欣忙着壓平、翻皺、再壓平衣服上的褶子,繼母重複了一次,她困惑地停下手。

“你什麽時候回去?”繼母重複了第二次,也就是問第三遍,“回男人那裏?”

和佳欣把衣櫃合死,繼母點了下頭,好像從繼女那裏掏出了完美的答複。她遠去的腳步送還了一串寒顫。很久以後和佳欣才意識到,她壓根沒在“回”和“男人”之間補上一個“你”。

那張已經屬于繼弟的沙發,和佳欣只借了兩個月。三年後,也就是她首次打道回府的三周年紀念日,她和華鑫領證結婚,三十年後她飛出窗戶又被遣回禮堂,罐色的戒指已經綁死了她的無名指,年輕了三十歲的丈夫在他們麻木不仁的嘴唇上燙下一個沒有份量的吻。

五月二十一日。

“我願意。”和佳欣說。

在他們還願意重溫舊夢的時候,華鑫不厭其煩地論證他對她是一見鐘情。當年網點規定員工穿制服,發網黑蝴蝶結西裝裙高跟鞋,粗制濫造又要讓人只能想到賓至如歸的微笑,千篇一律,她卻格外亮眼。他說她身上有故事,她看他一眼,他看到詩和遠方、熨胃的镬氣和孩子的紅領巾、鑽石和鑽石婚。

和佳欣疲憊地拉扯嘴角,如他所說地懷擁着故事:關于玫瑰花、梅幹菜、樟腦丸、破沙發和會夾腳的蟹。他的一見鐘情,和佳欣以後碰上許多次:在地鐵裏、車站邊,那些捏着一沓二維碼傳單、不厭其煩地請求陌生人添加微信號的流水作業,從來以最輕浮的口吻謀求可以交換隐私的親密牽連,她對此有用不完的耐心,也許是為了打發時間,也許是因為她也曾這樣向一個人又一個人懇求過。毋庸置疑的是,他是那支大軍中最具标志性的那一個。

華鑫小她兩歲,不很高,皮膚透白,眼睛大,下唇飽滿,臉型要扁一些,像只肉餡塞得快被撐破的餃子。他眼睛外凸得厲害,鏡片便是厚厚的一對,加上容易起紅的眼圈和像塗過口紅的嘴唇,有一種柔媚的秀氣。大抵他母親走得早,上天補償他和他父親的。

她想不到那厚厚的鏡片裏藏着一份求婚的計劃,但他的熱情卻在鏡片上燃燒,教每個人都心照不宣地交換眼神,互相撺掇着牽線搭橋。和佳欣有幾次在衛生間聽到同事聊他們兩個,有一次聽到她們說起單位分房的政策,直到嘻嘻哈哈的聲音中斷,她走出隔間。

在他第十次頂着暴雨送她回家的路上,她沒怎麽多想就答應了他的求婚,心裏裝滿那座長成城堡的單位房。氣壓低,傘裏悶悶的,他撲上來吻她,她以為他要把她胸腔裏的氧氣劫掠一空,觫觫一凜。他啃她的嘴,說他知道她跟過一個男人,每說一字就砍奸夫淫|婦一刀似的,接着他吮他啃的地方,很細地嗅她領口裏面,說他不介意。傘外轟隆作響,她想她以後的房間裏的窗子要啪啪地、漱漱地鬧出些怪聲來,而她霸占整張席夢思做她的春秋大夢,什麽驚電、什麽沉雷、什麽瘋雨,一概不理。

“我願意。”和佳欣說。

華鑫選戒指很有眼光,既經濟,又講究,戴她手上很好看,是完完整整的第二張皮。和佳欣是快樂的,每個人都說她更好看了,籌備婚禮的那個季度,她沒有犯過一次錯誤——畢竟最大的錯誤已經鑄成了。繼續發揚彌天大錯,她将會在婚後第三年生下一個眼睛像網球的女兒,在女兒小學五年級時和華鑫貸款買一套百來平的新房子。那棟房子的飄窗邊有個鳥籠狀的吊椅,窗口外是永遠年輕的高架路,商業廣場和綠地公園都不遠,去地鐵站只要慢慢踱十分鐘步,送女兒讀書只要開兩站路。

和佳欣想不出什麽理由離開她同背房貸的同盟。她主動在發誓後親吻了他,熱情得讓一無所知的丈夫認定她心懷愧疚,這次,他在驗明她是處女後多哽咽了半分鐘。她倒不用在行為上多加矯飾,上輩子她是個老女人了,老得像連自渎都沒聽過。但經驗逼她記得他偏愛的頻率和力度,還有他枕在她腹部的後腦勺,她撫摸起來并不生疏。華鑫和她不同,想要個女兒,女兒黏父親,他不樂意和兒子争寵。和佳欣恹恹地抽掉枕頭,作勢扇了把空氣,說她不管兒不管女,只要知冷知熱的小棉襖。

“愛信不信,”她睨他,“小孩鬧兇了,你恨不得拿皮帶抽死她。”

他駭奇地笑:“我哪能那麽暴力?”和佳欣啞啞哼了聲,他态度暧昧地睒了睒皮帶和枕頭。

婚禮落幕,和佳欣比上輩子提前兩天看望繼母。繼母揩着她房裏的座鐘,老布不染新灰。她重新給鐘上發條,指針從錯誤的節點按部就班地兜轉,她攀着鐘面,先左右擦,又上下拭,順、逆時針由中心到外緣或颠倒過來抆,磨禿的指甲抵着抹布來回刮擦凹槽裏的微塵,讓抹布多了一串彎曲的皺紋。迨她修畢這樁課業,和佳欣提醒她校準鐘點的心思也淡了。繼母拖着殘秋走出門,背很挺。她矮了。和佳欣想她們歲數差得不多。但她走到那間神秘的小佛堂前又高大起來,那是繼女頭一次愛上樟腦的時刻。

和佳欣沒能在昔日的三人間搜刮出一樣給記憶保鮮的老物件。她不愛看書,也不記筆記,依稀記得小時候把五顏六色的紐扣當串珠玩,有幾枚落在書架上。現在那裏是舊剪報和五角叢書的永久倉庫,找是鐵定找不到了。父親躲到陽臺抽煙,一根根接連不斷。和佳欣這次來沒見繼弟,他已經不會尿床了,他法律上的甥女比他晚幾年戒斷,華鑫委婉地說他們的女兒的的确确是水做的,她敏銳地意會到他指的是尿水而不是淚水。在育兒上他們始終心有靈犀,心有靈犀地一竅不通。但那是以後的事,心理側寫還沒神秘化和流行化,現在的和佳欣不應該知道連環殺手的幼年大多鋪滿了尿味床單,雖然上輩子她和相關暢銷書對視一秒就付了帳。

和佳欣在第二次婚禮上決心複制一段既往的人生,為了飄窗邊吊椅狀的鳥籠。她如願在那年夏末、此後被證明是自己生日的三個月後的某天懷了孕,至此一帆風順,很快遭遇挫折。繼母死了。

她死在她的小佛堂裏,沒人知道她活了幾天。那幾天父親回老家給親戚吊唁,那裏的風氣是熬死二婚婦。繼弟在郊區念大學,周末回家不見人,在房間外徘徊半天才敲門,繼母一般不準他們破戒,又過半天,他洗手後轉動門把,她在門後,攥着星月菩提莊嚴地死去,背脊鋼筋般□□。佛龛上供的不是佛,是個木頭般的泥人,他看着眼熟,描述不來。

上輩子沒這事,和佳欣缺應對策略,但和房子無關痛癢。按老規矩,她不該揣受精卵給繼母過頭七,但喜信在一個月後才姍姍來遲,她就順水推舟了。和房子無關痛癢,但這筆偏斜的軌跡性命攸關。和佳欣毛估估,繼母去世和她肚裏有種約略是一個辰光,那天華鑫搭當天晚上的班機到南邊出差。和佳欣瞞着沒告訴他也沒讓別人告訴他,這不難辦,婆婆早死,公公在郊區沉迷遛鳥。當她終于站在小佛堂前,和佳欣頓悟她是來悼念繼母的樟腦味。小佛堂還沒撤走,泥人端坐,八風不動,像她。

她嗅慣了那股死的味道,退出來。蒸得發黴的厚烏雲不鹹不淡地榨了一盆雨,活人的衣服吊在陽臺上,洗得很幹淨。她像穿過古昔一層又一層的閨帷那樣淌進衣服的影子,那都是些男人衣服,繼弟用實習工資買的一打平價運動衫,純棉平角褲要貴一些,只要搭上價碼,哪裏都是狂飙。她抖着染紅的指甲,慢慢摳着加厚的褲|裆,半濕的,她如饑似渴地從蔫巴氣裏攫住一丁點樟腦味,踮腳拿它塞鼻孔。沒多久她聽見塑料袋的窸窸窣窣,他回來了,提着一袋水,半死不活的魚筋疲力竭,攪起的水花打濕了他的褲子。

她半張臉是凄惶的眼睛,半張臉是摳皺的平角褲,靠衣架挺刮起來的褲腰搖搖欲墜。他溫和地收掇了訝異,告訴她父親晚點回來,舉手投足沒有一點捕食者的根芽。在料理那條魚前,他給她沖了杯熱檸水。和佳欣順勢倒進沙發喘氣,熟悉的布面上有個洞,邊緣焦黃,那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抽香煙的罪狀。她摸了下腿,聽他用刀把魚辟成兩半,往裏塞鹽巴、蔥、姜,那魚還是哀婉地留下了腥氣,她吐了。他無師自通地摸着她的肚子,預言裏面是個姑娘,她總以為這點摩觸不夠他預言,搖了搖頭,吊椅一閃而過,她又把搖頭變作颔首。是個姑娘,她說。讨債來的,我總有一天巴不得她去做姑子。他豎起一根白淨的食指。今天不是說笑的日子,雨天也不是。

和佳欣沒有說笑的意思。她在沙發上卷着一場冷得蔫煙的夢。

那個尿床鬼,眼睛也是濕漉漉的,那是一種洗不幹淨的受虐者的情狀,似乎不委曲她才是真正委曲了她,天生讨打。和佳欣愛她的時候,她卻仰着那雙像是忍受百年孤獨與屈辱的招子,她和華鑫不禁反省是哪裏對不起她,往往一無所獲,于是他們的愛也自然顆粒無收。單位分的房子在中環外(準确說是沾了邊),地方不大,安排三口人同樣局促,兩間卧房,一間夫妻住,一間置放寫字臺、書架等育兒必備物資,沒有餘裕躲避争吵、冷戰和三不五時狂舞的皮帶。

和佳欣和華鑫的理念湊不到一起去,他們也忘了商量,女兒不得不當兩頭蛇讨生活,做事總是纏着千千萬萬的顧慮,動作順理成章地慢如抽絲。她半碗飯要吃三個鐘頭,混着沒完沒了的抽抽噎噎,小學一年級的功課就做到十一點鐘,和佳欣陪着,有次睡着了,醒來三點,女兒在大半本空白的習題冊邊流口水,她的鬧鈴是一記耳光。和佳欣再沒打過她。

女兒得天獨厚,身板瘦小,躲華鑫的皮帶很有優勢,但在她明白越躲越易挨打後,她瞪着深谙咒詛的眼留下了幾塊青紫,驚動了姥爺。老人不便指責夫妻倆,只是介入了他們的工作日,幫忙帶孩子,給外孫女上下學時加餐。和女兒一同坐校車的同學都拿奇怪的眼光打量祖孫倆,她慢而細、猶如舂米地碾磨肉夾馍、煎餅果子和青椒荷包蛋餅,任憑他們流着一校車的口水,不去想她丢下的書包和那個頻頻回頭的老姥爺,準備好晚上挨打。

夫妻倆找關系把女兒拉扯進了這所有校車接送的民辦小學。第一年無事;第二年女兒常常拿些無關痛癢的小文具回家,每次都說是同學送的;第四學期老師委婉地暗示他們多給孩子買點東西;四月初和佳欣被叫到學校,被同學逮住的小偷依舊哭哭啼啼,和佳欣替她認完了四年的過錯。晚上華鑫差點把整個家砸了,和佳欣冷眼乜斜,等他打完,開始壓低聲音吵下半場,沒想他們壓不住聲音,愛哭鬼驚得跑出來,又是新一輪鬼哭狼嚎。這事折騰完,和佳欣想起來今天是她生日。那時清明節還不是法定節日,和佳欣請了一天假,當是給自己掃墓。

夢醒了。和佳欣請假給繼母掃墓,把那個和她很像的泥人擱在碑前,黃表的灰絮絮飄,它又不太像她。

次數一多,各方刁成精怪,要麽是用口形捏髒話,要麽是低頭打游戲,要麽是哭哭啼啼,要麽是悶雷般紅紅眼圈。

日子不能這樣下去了,華鑫坐在床上抽煙說。他以前不抽,煙灰掉下來。“買套學區房,正好有樓盤,地段也好,”他吐出成熟圓滿的煙圈,“走個關系。”他不滿意老頭慣着女兒,棍棒教育成效不佳。和佳欣從第二次結婚起就等他這句話,于是塵埃落定,功德圓滿,如煙圈和掉下來的渣。

買房子後三個人奢侈地享受了一次蜜月期。和佳欣摘掉發網,高高紮起的長發如輕雲,如披肩,委委纏綿于吊椅上,勾撥起華鑫如今談來口拙又廉價的一見鐘情。他輕輕晃着吊椅——鳥籠狀的——并從後擁抱那個有故事的女人。

明媚的陽光稍稍驅散了女兒小升初的陰氣,他們不約而同地放棄了讓女兒讀高中的奢想,而是選擇讓日子不那麽難堪。女兒讀了中專,護理專業,住讀。

和佳欣在女兒讀民辦小學時認識了幾個家長,其中一個是同行,往後斷斷續續來往着,聽說華鑫在陪別的女人逛街。上輩子她像一塊木頭那樣繼續要死要活,新房子很快烏煙瘴氣,這次她只管設計自己的小天地——寬闊敞亮的卧房,有蔡駿的新書、能打痛快打網游的超大屏臺機和一抽屜塑料珠子,她把它們組合成蜻蜓、蓮花和蝴蝶,拴在手機上。某天,她根據記憶看華鑫和女人出演一見鐘情,和她的男伴交換着品嘗冰激淩,和佳欣知道同一時刻她的女兒在男人手裏彈跳和雀躍。她沒問和佳欣讨過生活費,和佳欣也不管,她曾經已經哭過好幾個晚上了,面頰盛着堵住的淚,潛水鐘那樣下墜。

她和華鑫各玩各的,她和女兒各玩各的。一件件事情似曾相識也必然發生,比如他們默許的夜不歸宿,比如女兒不願實習而辍業——那個男人仍然看破了不再養活她,她終于記起家裏的地址,換個地方躺在床上玩手機。和佳欣心如止水,房貸很早就還清了,她花錢約了心理醫生,做頭發、健身或和教練調情,學提琴和跑半馬,偶爾客串微商。她以前沒想過會愛上跑步,風清清淡淡吹過去,她像在飛。

華鑫發現她的不在乎,沒人攤牌。他們已經老到了考慮多買幾份保險的年紀,吊椅也早已閑置,但華鑫總覺得那裏盤踞着一只美人蛛,厚長的發榕樹似地擴建着她的盤絲洞,他夢到她睡在他和不同女人接吻的照片和比紐倫堡判決書還長的開房記錄裏,他們和年輕時一樣狂熱地撫摸對方,結果他自己成了幹屍。他半夜驚醒,去小吧臺喝了一杯,她照舊鎖着房間,不準他和女兒進去。這套房子有三間卧室,他們是群租房裏一群老練的租客和愛巢下的同盟——但誰知道她是不是在和律師聊天呢?她的男人裏頭有沒有做這個營生的?他又喝一杯酒,以敗軍之态挺胸走出門。

和佳欣不管這些。有天女兒破戒到她的房裏去,和佳欣猜她可能是想和誰證明哪些東西是誰誰誰送給她的,但那不重要。她和幾個朋友打招呼,請她們給女兒找份實習,潛臺詞是找個男人或接盤義士,接着她從容自若地經歷了上輩子的爛事——她們争執着,床上的餐盤被抄起來,打斷了和佳欣的一顆牙。餐盤的兩條邊夾着和佳欣粗粝深沉的兩條法令紋,她把戒指摘下來擦幹淨。那一線壓得單薄的怨恨埋在她們的眼睛裏,不分伯仲。

她丢掉半顆牙,到醫院,嘴唇上縫了幾針。她的背脊始終筆挺得不食煙火。

好處是年幼的行兇者得了教訓。房間現在完全是和佳欣一個人的了。

她鎖上門,出去繞綠地公園慢跑,像飛起來。

——

“睜開眼睛。感覺怎麽樣?”

“還好。”和佳欣說。她迷惑地揉額頭:“我夢見我從家裏跳下去了。”

醫生鼓勵地看着她,容貌并不出色,但很有魅力。

“一個夢罷了,你太緊張了。”醫生令人信服地說,“也可能你真的跳了下去——可是給有修行的高人拉回了人間。”

她笑起來,疲憊地,脈脈地:“哪有那麽好的事——”她擺弄手機上的蝴蝶挂件,想着樟腦和小泥人,微笑凋萎了,慢慢地,浮起堅毅。醫生松了口氣。

“我們聊點兒開心的事情吧。判決下來後,你想做什麽事?”

“掃個墓。”繼母死了……大概七年,繼弟——她很久沒見他了。和佳欣轉着僵硬的腦子,拿臃腫的手指梳理沒光澤的頭發,戒指不上不下卡在那裏。“跑一次半馬。”她停了停。

“他死也別想搶走我的房間。”她說,露出一顆殘損的牙。

五月二十一日,一個女人飛出了窗戶,有人說她升了天,有人說在綠地公園裏踩到一個哭泣的眼球。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愛情霍亂四處擴張,每對在綠地公園表白、約會、打啵上壘乃至于求婚的情侶都收到了一點血紅玫瑰色的祝福。為了不破壞祝福的魔力,沒有人宣揚這件事:那天是五月二十一日,某個男星和某個女星舉行了世紀婚禮,發生了幾起連環追尾。

那天醫生就坐在吊椅上,喝着從吧臺端來的酒。

“沒有遺書。”她撩着卷發,“宗教迷狂、神經錯亂……他們會編這類故事,一個女人夢見自己變成了海東青,她醒來還在夢裏,就飛走了。”

“海東青沒有屋子,”華鑫說,“也不上鎖。”

她一瞬不瞬,摳着耳釘慢慢說:“清了?”

“清了。”

吊椅邊上有個泥人,木木的,醜,有股子巫蠱氣,她扔進了垃圾桶。華鑫喜歡她的利落。

他不無贊賞地送她走,同盟到此為止,他不會記得她。

這事完了。不用開庭,沒有判決,房子是他的。

接下來,他要做的是展演悲恸,過一年找個女人,填一份結婚證,他的女兒需要一個繼母參加她的婚禮,他需要女人來撐一只體面的愛巢。

每塊骨頭都松弛了。華鑫朝十五樓的窗戶吐出悠長的、假日般的嘆息。玻璃裏沉着一道陰郁的剪影,僵硬的法令紋就像他無名指上的戒痕,她陪他駐紮在這堂皇的城,他們是共築愛巢的同盟。

他是真愛她的。

此時。

此刻。

地老天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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