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耳環
“喂!小子!”
梁元禦卧室內。
正沉浸其中打游戲的男孩忽然聽見一道陌生的聲音響徹耳邊。
他先是有些茫然,而後驟然驚悚。屋門關的好好的,并未打開過,自家的出租屋在17樓,怎麽會突然出現陌生的人聲?
他當即丢了手機環顧四周。
靜悄悄的屋子裏只有自己一個人,被砸在床上的手機畫面仍舊播放着隊友斬殺敵人的動作和音效。
“……”
“喂!小子!”
這一次,清清楚楚的聲音再次響起,近在咫尺。
青天白日,太陽朗照,梁元禦渾身發冷,額頭上滿是冷汗,“你是什麽東西,你在哪裏?”
“低頭!低頭!”那陌生的聲音叫喊。
梁元禦順勢低頭,卻見腳邊憑空冒出來一只黑貓,雙色的鴛鴦眼正凝視着自己,獸面上挂着詭異的笑容。
梁元禦頭皮炸開,下意識一腳踢了過去。黑貓靈巧躲開,軟綿綿的腳掌跳到書架上,居高臨下俯視着他,慵懶中帶着冷酷的陌生聲音傳來:“你傷不到我的,別白費心思。小子,我來找你只是為了償還一個人的恩情。”
梁元禦呆呆地看着速度快的捕捉不到的黑貓,超乎尋常認知的恐懼感塞滿了全身,“什麽恩情?”他的大腦陣陣空白,完全是下意識對話。
黑貓沒有搭理他。
雙色的眼瞳環視他豬窩一樣亂糟糟、臭氣撲鼻的屋子,嫌棄無比:“把這裏打掃幹淨!”
猶如命令的話語讓梁元禦的逆反心情立即上湧,經歷了人生重大打擊甚至逃避學習逃避親人的他頓時赤紅了眼眶,所有恐懼都被壓下去,只剩下腦海中無休止的憤怒。
“憑什麽!這是我的——啊!”
話音未落眼前黑影一閃,書架上的黑貓驟然撲過,鋒利的爪子直接在他手臂上劃開一道血淋淋的抓痕。在落地的頃刻,嬌小的體型變作了一頭近乎兩米高的老虎,猙獰的虎牙外露,低沉的咆哮從虎口發出。
“你沒有反駁我的權利,照做!”
男孩手臂疼的鑽心,他卻無暇顧及,驚駭地望着幾乎霸占滿了小小卧室的巨大老虎,臉色青白,氣都喘不過來。
冰冷的虎瞳盯着他,男孩嘴唇抖了抖,沒有再說話,開始收拾起自己的屋子。
這一收拾便是良久。灰塵、油漬、髒衣服、各種垃圾……他不得不反複打開自己的卧室門到客廳尋找各種清洗劑、抹布、掃把等等,這時候的他才忽然發覺自己對這個“新家”有多陌生。
所有東西他都不知道放在哪裏,甚至連洗衣機的位置都需要找。
他只在夜晚快速潛伏出去找過吃的,從沒有好好看過這裏。
男孩用加了洗碟精的水一遍遍擦着卧室內的家具、拖着髒兮兮的地板,亂糟糟的腦袋裏裝滿了胡思亂想:一道疲倦的女人身影反複略過,和曾經溫柔美麗的模樣交織出現,讓他痛苦地紅了眼眶,眼淚順着面頰滴落。
媽……
梁元禦知道她在外面當清潔阿姨,每天接各種單子給別人家打掃洗刷。他幾乎無法想象她是怎麽做的,腦海中對她的記憶仿佛永遠停留在雍容大方、華貴優雅的模樣。
兩個月前、就在兩個月前他們一家三口還和和睦睦,住着別墅、開着豪車。他從小含着金湯匙出生,擁有同齡人羨慕的一切,是個名副其實的富二代。
可兩個月的時間,熟悉的生活被驟然颠覆了。父母離婚,家裏背負了巨大的債,房車變賣抵押,甚至父親拒絕要他。
他茫然無措地跟着母親,用朋友接濟的錢租了這處破舊出租屋,她找了清潔工的活維持生計,可他卻不願意上學。
他害怕。
害怕學校裏的每一個同學老師,害怕街邊的路人,怕他們看他的異樣目光,夾雜着虛僞的憐憫和嘲諷。
你家不是很有錢嗎?
你爸媽怎麽離婚啦?
哈哈哈哈哈哈。
一滴一滴的眼淚不斷砸下,梁元禦邊擦邊哭。他憎恨自己的懦弱愚蠢,可他做不到面對這些社會的尖刺。
重新化作黑貓的李林茜蹲在擦幹淨的書架上俯視着他。
厭煩又憐惜。
他的容貌帶着方冰雯五六分影子,稚嫩中透着英俊帥氣,卻擁有和當初溫和柔弱的方冰雯不一樣的硬朗線條。
不難看出,曾經的他大抵是個陽光活躍的人,只是兩個多月的陰郁經歷,讓他臉頰凹瘦、面容消極。
如果我沒有死,如果我能一直守護你們……
你和她都不會這樣吧。
李林茜內心生出幾分自我厭惡和苛責,望着他的目光晦暗,不知在想些什麽。
數個小時之後,卧室終于打掃幹淨,所有的髒衣服都洗完晾曬好,梁元禦這才敢坐在椅子上稍微休息一下,壯着膽子詢問書架上的黑貓:“我能給胳膊消消毒嗎?”
胳膊上的血早就凝固了,看上去十分恐怖,他怕惹怒了這個怪物一直忍着痛幹活。也不知道單純的消毒管不管用,他沒錢打疫苗。
黑貓沒再理他,靈巧地從書架上跳下,在縱身落地之前倏忽消失在空氣裏。唯獨話語留下:“明天上午九點我再來。”
椅子上的梁元禦瞪大眼睛屏住呼吸等了好一會兒,發覺它真的走了,才大大松出一口氣,擦擦冷汗難以置信:“這是什麽東西!它怎麽會出現在我家?它來報誰的恩?”
晚上。
方冰雯拖着疲倦的身體下班回家。日複一日的枯燥生活和兒子的抗拒冷漠讓她本就千瘡百孔的心被消磨殆盡。
她最近尤其喜歡看17樓外的夜景,那種空曠的、自由的、解脫心靈束縛的感覺簡直讓人沉迷。她甚至有時候想,那裏才是自己最後的歸宿,在夜風中飛翔之後歸于自由。
打開家門。
一股清洗劑的味道撲面而來。
方冰雯愣了愣,麻木的臉上略過一絲疑惑。她呆滞的眼珠掃過家裏,發現屋子裏有一些未幹的水漬,陽臺上晾曬了一溜的衣服,正随着微風吹動。
是……誰?
她的大腦運轉起來,看向了屋門緊閉的兒子卧室。是……他嗎?
方冰雯如往常一樣簡單把身上的污漬清洗幹淨,去廚房做了晚飯,然後例行敲門:“小禦,吃晚飯了。”
屋裏沒有動靜。
方冰雯并不失望,臉上甚至沒有表情波動,一如既往平靜地坐到桌邊給自己盛了一碗,一粒米一粒米地吃起來。
梁元禦坐在屋子裏,聽着外面叮叮當當的響動,直到一切聲音寂靜下來,伴随着“吱呀”的關門聲,他知道她要去睡覺了。
恨她嗎?
恨她當初突然變了個人一樣發瘋地每天和父親吵架,導致兩人關系急速下降最後離婚破裂,恨因為她父親遷怒自己,法庭上甚至主動放棄他的撫養權,兩個多月了,一次都沒來見過自己。
可是——
可是她是我的媽媽呀。
梁元禦枯坐良久,起身悄悄地打開屋門,到廚房吃了個半飽,重新回到屋子打游戲。
–
“早上好,小朋友。”
九點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黑貓站在窗口,巨大的影子籠罩下來,貓臉上帶着一如既往的詭異笑容。
“你、你好。”梁元禦早就醒了。按照往常他是會睡到下午一兩點,但黑貓的話他可不敢忘,想想自己睡覺時候旁邊有只可怕怪物盯着的畫面,他腦門都要炸開了。
昨天晚上他查了很久資料,就是沒找到這是什麽怪物,現在的他也無人訴說,只能讓自己相信它“報恩”的說法。
既然是報恩,應該不會吃掉自己吧?
“吃早飯了嗎?”黑貓優雅地窗臺上跳下,甩着靈巧的尾巴,鴛鴦眼望着他。
梁元禦搞不清楚怪物的想法,只能一五一十回答:“沒有。”
“出去吃飯,吃飽了帶你去個地方。”黑貓變成一道黑乎乎沒有五官的影子,扭開屋門把手和鎖,徑直走進他家客廳,仿佛主人般來回走動打量,漫不經心:“吃完了記得刷碗。”
“……好。”
男孩盛了飯大口大口快速吃,眼睛盯着黑影,生怕它在自己家動手腳。它現在站的屋子,是自己母親的房門口。
所幸黑影只是轉轉,什麽都沒做。
等他刷完了碗,模糊的黑影已經變成了一個中年男人。對方率先推門出去,梁元禦連忙拿上鑰匙跟上。
剛一出門,刺目的陽光和長久未感知的室外風吹過來,他渾身上下難受極了,尤其是眼睛,止不住地流淚。怪物根本沒有等待他适應的意思,直接走進電梯,梁元禦不得不半捂住眼睛緊跟。
出了小區,兩人徒步走在路邊,路中央仍舊是記憶中的車水馬龍。或許太久沒運動,只走了短短半個小時,他便感覺腰酸腿疼氣喘籲籲。
怪物甚至連腳步都沒有放緩。
走了足足一個多鐘頭,梁元禦覺得自己快要廢了,他們才終于來到目的地——一所小學。
看守的門衛大爺瞅見怪物變作的中年男人,臉上挂起笑容:“黃主任來啦,今天不是請假了嗎?身體好點了?咦,後頭這個是?”
“我侄子,辍學在家,今天讓他來幫點忙。”怪物露出笑容,用梁元禦沒聽過的陌生男人聲音回答。
“原來是這樣,孩子,可不能不上學,現在社會競争這麽激烈不上學哪能行啊!”門衛大爺絮絮叨叨,怪物禮貌地笑笑,帶着他入校。
梁元禦一聲不吭,脊背發寒。
這個怪物竟然如此肆意妄為地盜用別人的身份,如果它想做什麽壞事,誰能制止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