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瑙耳環
廣銘城小區1722室。
一個面色麻木、眉含凄苦的四十來歲中年婦女從廚房端出菜,在圍裙上擦了擦幹瘦到青筋根根顯露的手,朝着房門緊閉的屋子裏喊:
“小禦,吃飯了。”
屋子裏傳來激烈的游戲砍殺聲,根本無人回應。
女人似是早就習慣了,一言不發坐到空蕩蕩的飯桌旁,給旁邊的空碗盛了半碗米飯,又給自己的填上,拾起筷子一口一口吃起鹹淡不知味的菜。
兒子已經很久沒有和她說過一句話了。
自從方冰雯和丈夫離婚,家裏背上巨大的負債,原本陽光活躍的兒子一夜之間沉默寡言,甚至連學校都不去,天天待在屋子裏打游戲,一打就是通宵徹夜,飯都吃的隔三差五。
方冰雯知道他怨恨自己。
是她一定要和梁思勉離婚,一定要兒子跟着自己。他不能理解為什麽原本和睦的家庭,母親忽然之間變了個人一樣晝夜吵罵、歇斯底裏,不明白為什麽條件優渥的家庭一夜之間颠覆,背上沉重的債務,入不敷出。
他縮進屋子裏,圍住自己的殼。
拒絕和任何人溝通,拒絕接受現實淩加的殘酷。
方冰雯并不怪他的冷漠,這世界上多數的母親哪怕自己心中再苦,總是想要把單純的、美好的留給孩子。
他今年才十六歲,在他往前的生活裏一直順風順水衣食無憂,如果不是自己和梁思勉之間的龌龊,他本該沿着既定好的路過完無憂無慮的高中,走上美好的大學。
而不是提前經歷痛苦。
吃完收拾了碗筷,她把梁元禦的那一份倒進電飯煲裏保溫,稍微捋了捋幹枯的頭發,整整衣裳,出門來到沒多遠的一家家政公司。
“方阿姨好呀!”
辦公區坐着的文職小趙和她打招呼。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穿的洋氣時髦、妝容精致、笑容朝氣蓬勃,讓方冰雯有一瞬間的恍惚。
“小趙好。”她平靜的臉上露出一個淡淡的笑容。
這家家政公司頗有些名氣,分配單子很快,方冰雯收到單子後收拾了自己的物品,背上沉重廉價的雙肩包趕往雇主家。
三個小時的清潔時間,雇主是個戴着眼鏡的年輕男人,一邊在沙發上喝啤酒看球賽,一邊時不時監督她幹活。
廚房地上滿是厚厚的油漬和污垢,燃氣竈和臺面黑的看不出本色,上頭扔着一截抽巴的蔫黃瓜和幾瓣蒜,夾縫裏偶爾跑出來一只蟑螂,油鹽醬醋胡亂擺放,昨天沒洗的碗筷堆在水槽。
方冰雯從背包裏拿出清潔噴劑、戴上手套開始一絲不茍地幹活。雇主見她悶着頭十分賣力,并未偷懶,滿意地不再關注,繼續看球賽。
三個小時的擦洗,方冰雯終于把廚房和廁所收拾的幹幹淨淨,地板牆壁反着亮光。雇主禮貌地笑着道謝,她拎着大袋小袋臭烘烘的垃圾告別。
哪怕穿了圍衣戴了手套,臉上、頭發上仍舊不免濺了許多髒污,身上散發着難聞的味道。
一天就這麽疲倦地過去。
傍晚時分,她拖着身體回到家裏,電飯煲裏溫熱的飯紋絲未動,她簡單梳洗一番,沉默地将飯舀出來,添了些水做成粥,對着那扇不知是否打開過的門重複地呼喊:
“小禦,吃晚飯了。”
晝夜不停的游戲聲高亢激昂。
冷冰冰的門将她無情隔絕。
方冰雯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走到飯桌旁喝粥吃菜,照例把粥菜保溫,洗漱後到屋子裏躺下。硬邦邦的床不似往日柔軟奢華,簡單到極致的屋子充滿老舊、破損,牆角結着蜘蛛網,白慘慘的燈吊在頭頂。
她望着那盞燈。
感覺燈也在望着自己。
仿佛在一遍遍詢問:你的人生破敗至此,一天天無趣地反複着,有什麽意義?
窗戶沒關緊,17樓的涼風有絲絲縷縷吹進來。她起身去關窗,看向外面,居高臨下的俯視帶來眩暈和愉悅的解脫感,微風拂面,窗外可見一扇扇亮起的窗子裏,濃縮着小小的人影各自過活,更遙遠處有高樓大廈、千燈彩帶、大橋橫跨、汽車鳴笛。
如此美好。
她臉上泛起虛無的笑容,看了好一會兒才關上窗戶,燈火和風都被糊窗的報紙遮在外面。
關了頭上的吊燈,屋子瞬間陷入漆黑。她睜着眼睛看着無窮盡的黑,不知在想些什麽。
一粒不起眼的塵埃在桌子上望着她。
耳環充斥着濃郁的悲哀。
女人的臉上依稀帶着曾經的樣貌,但和記憶中籠罩光月的耀眼模樣相差甚遠。她像是鐵籠中的囚徒,又像是窒息瓶子裏關住的飛蟲,精疲力盡倒在瓶口,再也不做掙紮和嘗試。
離別二十幾年不見。
我曾珍而重之的人,我的故友,你為什麽過得不快樂?
塵埃滾動着離開,從門縫來到客廳,又從客廳鑽進梁元禦的屋子。
十六七歲的男孩雙眼通紅滿是血絲,面色是久不見陽光透支的慘白,拿着手機激昂地打游戲。整個屋子亂糟糟,被子衣服堆在一起,桌子上半杯落了灰塵的水,地上有飯菜掉落的髒兮兮油渣。
“草!***!”
似乎打輸了,他憤怒地咒罵,整個人暴躁而陰郁。
狠狠把手機丢到床上,他起身在小小的屋子裏轉了幾圈,臉上的怒色退卻,來到屋門口傾聽外面的動靜。
客廳裏靜悄悄,按照時間,她肯定睡了。自從搬到這裏以後她總是睡得很早。
光着腳的男孩一點點打開門,借着屋子裏傾瀉出的微弱光芒來到小廚房,就着昏暗打開電飯煲,随手拿了個勺子稀裏嘩啦地喝,舀了幾口涼菜胡亂塞進嘴裏。
吃完抹了把嘴,把勺子丢進清洗槽,蓋上電飯煲,靜悄悄地回屋。
“咔噠”。
細小的關門聲之後,他坐到床邊,血絲通紅的雙眼呆滞地望着未知的空洞地方,半晌後,他似是想到了些什麽,痛苦地抱住頭小聲啜泣起來。
塵埃無聲無息地離開出租屋。
在無人關注問津的角落,化作一個穿着幾十年前老款運動校服的女孩。她叫李林茜。如果要用時光來算的話,二十多年前就已經不存在于這個世界。
她的生命永遠定格在2001年,那一年剛好十八歲整。
在過去認識李林茜的人記憶中,這是個孤僻、冰冷性格古怪的天才。
李林茜從小跟着鄉下奶奶長大,不被城裏的親生父母和妹妹喜歡。她警覺、長滿了刺、沒有朋友、形單影只。對她來說,世界就是個負面的黑洞,充斥滿了排擠、譴責、鄙夷、孤立、厭惡。
同樣的,她排斥、厭惡、反感這個世界。
但她有一個所有人不得不承認的優點,即無與倫比的聰慧。
如無意外,她将會保持這種孤僻一直到考入頂尖學府,成為社會金字塔上的那一小撮人,光芒萬丈卻無盡孤獨。
可就在她高一那年,遇到了一個特殊的朋友。
那個女孩叫方冰雯,她和李林茜完全相反,美麗、善良、溫柔、家境富裕,擁有世界上一切的美好。
方冰雯絲毫不嫌棄她性格中的刻薄和冷酷,像一束光降臨她凍結的世界。
兩個平行線上的人逐漸靠近,“怪人”李林茜居然也有了一個朋友。作為兩人中性格的強勢者,李林茜下意識地保護她,她們有時候會暢想美好的将來,暢想彼此的夢想和打算。
本該在啓明星的引領下璀璨耀世的李林茜,在十八歲那年,生命戛然而止。
穿着老款運動服的女孩靠在牆角,等腦中的每一條線索理順之後,低頭看了看自己這副久別的身軀,并無留戀地重新将之消散,化作灰塵尋到一處別墅區,按照規劃飄進去。
長達二十幾年的沉寂時間,她并非完全封閉。
盒子裏的瑪瑙戒指是個新進來兩三年的家夥,每當看守的老煙槍不在的時候,他總是侃侃而談自己當初順風順水的資本大鱷生涯。
當然,最後和自己一樣被鎖在盒子裏就是了。
這裏是瑪瑙戒指曾經提過的地方,李林茜知道這兒的許多秘密。她利用自己超凡變化的能力替代了醫院變成“植物人”的瑪瑙戒指,對方的身體則被她藏在別墅密室裏。
李林茜非常清楚他已經死亡了,被神明收走的靈魂絕不可能放回去,區區一副□□,相信以他們的交情瑪瑙戒指并不會在意。
哦,即便介意。
她也不在乎。
處理完這個家庭的關系信息,李林茜開始調動資金。“資産大鱷”的身份和她為所欲為的變幻能力讓她總能拿到官方密不透風的第一手信息,由此把控了市場風向,再利用股市莊家的身份撈取利潤,翻倍、再翻倍……
短短時間內,因植物人癱瘓在床而喪失權威的“資産大鱷”,不但奇跡般蘇醒恢複,甚至再次樹立起了金錢屹立的絕對權威。
哪怕她亦有許多嘗試中的決策失誤,但最終到手的公司紅利讓所有人選擇性地閉嘴。
對如今的她來說,方冰雯身上背負的債務不過九牛一毛,不過李林茜沒有動手解決,她思慮一番後,化作塵埃來到方冰雯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