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來的醫務科和保安控制住現場。
混亂過去, 痛感變得尤為的明顯。
低頭一看,方檸才發現自己左手臂上的衣服布料都被扯壞,滲出血跡。
舊傷未好,又添新傷。
還好紀昀來得快, 不然她傷得只會更嚴重。
“謝謝, ”方檸看了下手機上的時間,問道, “紀主任手術結束了嗎?”
明明舊傷新傷都在滲血, 綁在腦後的頭發已經淩亂。
但她見他的第一句話,卻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痛苦和委屈。
沒有擔心自己的傷,也沒有擔心接下來顯而易見要面對的麻煩, 反倒擔心起排班表上紀昀早上的那臺手術。
紀昀喉嚨幹澀得難受, 沉默地凝視了她許久,最後別開目光:“都緊急處理好了。”
“我這不是怕病人需要你嘛。”方檸笑着緩和一下緊張的氣氛。
可紀昀卻因為她臉上強撐的笑意, 臉色更沉了幾分。
但她卻并沒有察覺,甚至還以為是不是自己表現得不夠輕松,讓對方擔心了,立馬又更努力地翹了翹嘴角。
紀昀斂下眸色,沉吟許久, 最後卻也只是無奈地嘆了口氣, 聲音裏帶着微不可察的委屈和請求。
“你也可以需要我。”
聲音不大,甚至只有他們倆能聽清,但卻如煙花在方檸耳邊炸開般。
剛才只是事發太突然,她才一時沒反應過來,就算紀昀不來, 她也總會冷靜下來想到解決辦法。
而且畢竟這是在人來人往的醫院裏, 總會有人出手幫忙。再不濟, 她撐到保安過來,也能獲救。
一直以來她都是這樣的,她不非需要任何人,萬事都能自己處理。
但此時有人這樣和她說時,她心髒還是不可避免地塌陷了一處柔軟。
她很難形容自己現在是什麽心情。
大抵像是,在她已經不需要吃糖的年齡,紀昀卻仍舊抓了一把糖放在她手心裏。
她這才意識到,原來不是她不需要了,而是從小就沒得到過,便已經習慣了不再期許。
方檸愣怔在原地,沒再假裝自己很好地說些場面話。
臉上的笑意也逐漸消失,像是擁有了被無條件愛着的孩子才有的特權,撇着嘴委屈道:“痛。”
她每一次的不堅強,都不用再擔心無人回應。
“我看看,哪裏痛?”紀昀蹙着眉,手上動作盡可能輕地握住她受傷的胳膊。
雖然知道身為醫生的紀昀不會這麽做,但現在在方檸眼裏,他和那些哄着說我幫你呼呼的人也沒什麽兩樣。
這時,有人打斷了他們的對話。
醫務科的秦科長攔住方檸:“抱歉,需要方醫生配合接受一下調查。”
嘴上說着敬語,卻鐵面無私地冷着臉。
盡管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根據剛才那對老夫妻的話,方檸也大概猜了出來。
車禍裏的肇事者脫離了生命危險,受害者卻生命垂危。
而當時實行第一搶救的方檸,搶救的重點對象正是這名肇事者。
應該是有人對她的搶救專業提出了質疑。
“麻煩方醫生跟我去一下我的辦公室吧。”秦科長伸手作邀請狀,目光裏卻帶着不可置疑的威嚴。
看來這事還沒有這麽簡單,如果只是車禍裏的搶救流程不規範,還用不着醫務科科長這麽勞師動衆地請她過去。
“是什麽事?”方檸有些緊張,卻面色不顯。
秦科長沒有回答,只是說:“方醫生過去便知,只是正常的問話。”
見方檸遲遲沒有動作,秦科長目光淩厲:“但若是方醫生不配合的話,後續可能便不會如此簡單了。”
“那勞煩秦科長了。”方檸緊攥的手心溢滿了汗。
紀昀擋在方檸前面,沉聲說道:“先處理傷口,調查的事情也不急于這一兩分鐘吧?秦科長。”
“當然。”秦科長不予置否,卻腳步未挪,如鷹的目光似有監視的意思,“不過還麻煩紀主任在處理過程中,不要有多餘的話。”
紀昀神色清冷,如浸透寒意的冰雕:“那還有勞秦科長多等幾分鐘了。”
說完他拿了碘酒和紗布過來,單膝蹲跪在方檸面前。
動作輕柔地把舊紗布拆開,看着又溢出的血紅,沉了眸子。
薄唇抿成一線,消毒,包紮,動作迅速,但仍舊溫柔。
他垂着頭,白皙的脖頸微低,青筋蔓延進白大褂的領口。
沒有說話,卻仿佛他的存在便自有安撫的功效。
包紮完後,紀昀溫熱的指腹在方檸的腕骨上輕柔地揉了下。
以前這個動作是方檸向他傳遞信號,現在卻是他在向她傳遞安心。
方檸放松下來,擡眸看向秦欽,笑道:“走吧,秦科長。”
一路氣氛凝重。
但到了秦欽辦公室,他還有閑心問道:“觀音還是普洱?”
如果忽略他此時臉上的嚴肅,這話問得像是閑聊的邀約。
“溫水就行,謝謝。”方檸答得也像是有閑情逸致。
在手動操作輪椅的過程中,還不忘擡起頭向秦欽笑笑。
這輪椅是為了讓她行動方便些,紀昀讓小顧醫生臨時去借來的。
第一次使用,動作難免有些生疏,注意力全在輪椅上了。
若不是秦欽知道情況,看方檸的模樣,還以為自己真是請她過來做客呢。
“需要錄音和錄像,方醫生擔待一下。”秦欽把熱水放在桌上,把桌前原本的那把椅子挪開。
“您請便。”方檸終于掌握了訣竅,滑着輪椅來到桌前。
秦欽坐在她的對面,雙手交叉放在桌上,不怒自威。
但方檸卻擡杯放在嘴邊,輕抿了一口,好似怡然自得。
“麻煩方醫生說一下,車禍後你的整個搶救過程。”秦欽說,“不要忘了什麽細節。”
方檸喝下一口水潤了潤嗓子,放下杯子,語氣平靜。
“車禍最嚴重的是我前面的那輛轎車,和對面撞過來的那輛車。”
“轎車上是一對青年男女,神智清晰,有心跳和脈搏,大量出血,初步判斷主要是骨折問題。”
“對面車輛的司機頭部有5公分左右的裂傷,腹部出血。意識消失,無呼吸運動,觸摸不到心跳脈搏,判斷為創傷後休克。”
“搶救先救命再救傷。于是我對這位司機實施搶救措施,打開他的口腔,保持呼吸通暢,同時胸外心髒按壓。”
“五次循環按壓後,傷者右手有收縮運動的意識反應,恢複了微弱的心跳和脈搏。”
“此時,救護車到達現場,我協助他們進行後續搶救……”
秦欽打斷了方檸繼續說下去,問道:“對面車輛是一輛邁巴赫,車牌號是連續的四個八,這些你在現場是否注意到?”
當時忙着救人,哪有功夫關注這些。
“看到是豪車,但是沒注意品牌和車牌。”方檸如實回答。
“嗯。”秦欽沉吟許久,緊接着卻抛出了一個完全和車禍無關的問題。
“你和心外科的徐峰徐主任是什麽關系?”
方檸皺着眉,身子向後靠,眯着眼不解道:“這和徐主任有什麽關系?”
“你只管回答我的問題。”秦欽眉眼淩厲。
方檸咬牙,回答:“徐主任是我的碩博導師,對我恩重如山。後來我進入仁春心外科,他是科主任,是我的上級。”
“除此之外呢?”秦欽又問。
這意有所指的問題,方檸氣笑:“怎麽?是有人舉報我和徐主任之間有不正當關系?”
秦欽沒有回答,但沉默的态度卻是肯定了方檸的猜測。
方檸無語地冷笑一聲:“那你們查吧,誰主張誰舉證,總不能讓我來證明自己沒有過錯吧。”
“當然,我們自會調查,不會冤枉好人。”秦欽說。
他頓了頓,又要求道:“還需要方醫生交代一下你發表過的SCI,以及發表的過程。”
看來她被舉報的還不止一樁,這回方檸不怒反笑:“哪篇?”
“每一篇。”秦欽答。
“那勞煩秦科長再倒杯水,”方檸把杯子向對面推了推,“畢竟文章有點兒多,時間可能會比較長,謝謝。”
等方檸事無巨細地講完一遍後,秦欽合上筆記本,蓋上簽字筆的筆帽。
這才解釋道:“我們接到實名舉報,舉報方醫生學術作假,以及和上級徐峰的不正當關系。”
在問題過程中,就猜到大概的方檸,這時聽到指控,便沒什麽大的反應。
她行得端坐得直,也無懼這些。
秦欽站起身來,看起來居高臨下:“醫院對你做出暫時停職接受調查的處理。”
“抱歉,方醫生,理解一下,我們都是工作。”
早上才被各方誇獎的方檸,下午就成了可能有問題的劣跡醫生。
但她仍舊笑着:“辛苦了,秦科長。”
她出來時,周哲和蘇酥在門口等她。
“檸檸,沒事吧。”蘇酥沖上來握住她的手。
“沒事放心,還多了好幾天的休息,多難得。”方檸笑着說,“我從工作起還沒休過假呢。”
看着她這副模樣,蘇酥卻更難受了:“有人就是見不得別人好,看你厲害了,就在背後偷摸地搞這些把戲,看我不把這些陰溝裏的老鼠給揪出來……”
怕她在公共場合說些什麽不該說的,周哲打斷她的話,“紀昀讓我們來送你回家,走吧。”
心下一片暖意,方檸點點頭:“感謝。”
蘇酥推着她的輪椅說:“你和我們說什麽感謝。”
輿論在網絡上也進一步發酵。
美女醫生只搶救豪車司機、拒絕為患者治療、疑似學術不端、疑與上級有不正當關系,奪人眼球的标題頻頻搶占熱搜頭條。
下面的評論也對方檸的評價直轉急下。
“轎車司機流那麽多血不搶救,卻去救其他人,原來是看中人家開豪車啊。”
“我們普通人辛辛苦苦擠破腦袋都難進副高,人家輕輕松松就成了有名三甲最年輕的副高,果然漂亮就是比努力有用。”
“嘔了,三觀不能跟着五官跑。”
從造神到毀神,不過短短一天時間。
盡管也有人替方檸說話,但在沉默的螺旋裏,很快就淹沒在一片罵聲裏。
這些方檸倒也不怎麽擔心,畢竟清者自清。
只是開始有許多聲稱自己是知情人士的人,開始爆料她大學時期渣了校草學霸。
紀昀因為失憶都忘了這事,她沒想到舊事重提,竟是以這種方式。
就在她在擔心紀昀知道了這事該怎麽辦的同時,紀昀那邊下了手術就急匆匆地往家趕。
路上碰到認識的人打招呼:“紀主任這麽着急是要去哪兒啊?”
“回家。”紀昀丢下一句話後就走。
留下那人一臉懵,回家用得着這麽着急嗎?
紀昀到家後,氣息仍舊微喘。
看到方檸坐在沙發上臉色有些難看,心髒驟縮。
“是哪裏不舒服嗎?”又看到她在看手機,猜她是看到了網絡上難聽的言論,慌亂安慰道,“網友都聽風就是雨,你別難受。”
聽到聲音,方檸轉頭過來,小心翼翼地試探他有沒有看到網絡上的消息。
“紀醫生,有網友說你是我的前男友。”
“哦。”原來是在擔心這個,紀昀松了一口氣。
“還有不少人說我們結婚了很多年,孩子都生了好幾個。”
……還好網上的話,輕易信不得。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