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妖列車
陽光從落地窗灑進來，照在窗前站着的削瘦身影上。
俊逸秀氣的年輕人面色蒼白，伸出枯瘦的手借住一縷垂落下來的光，目光則羨慕地追随窗外振翅飛翔的鳥兒。
“如果我膽子更大一點、如果我身體更好一點……”
他叫陳青石，是個自小體弱多病的藥罐子。
外人眼中的他是個氣質憂郁的音樂人，纏綿的小提琴聲總能讓人聯想到林深見鹿、風扶花蕊的靜谧和柔軟，然而沒有人知道，他潛藏在靈魂深處極度渴求的，卻是激情澎湃、熱烈似火的生活。
不知幻覺還是怎地，窗外原本展翅的鳥兒忽然落在一根枝丫上，靈性的黑色眼珠盯着他，歪頭啄了啄羽毛，口吐人言：“去武劄路2323號，那裏有你想要的答案。”
鳥說話了？
陳青石甚至來不及震驚，卻見鳥兒梳理完羽毛再度高飛，很快盤旋至遙遠之外，化作小黑點消失不見。
他有些恍惚，不知道剛才是自己幻聽還是确有其事，可後者實在太荒唐，鳥怎麽可能說人話？
武劄路2323號，他想到了鳥口中這個地址。武劄路他去過，那邊有2323號？
靈魂深處不安分的因子開始躁動，懷揣着一種忐忑的、窺探神秘的興奮和久違的逆反，他下樓開車根據導航來到指示地，那兒伫立着一棟兩層小樓，挂着閃爍的燈牌：
24小時便利店。
居然是一家便利店。車裏的陳青石無比失落又有些自嘲。
是了，這個科學至上的世界哪有什麽神秘，可笑他竟然相信自己一時的幻聽。或許他最近情緒真的太低落了，以至于神經都産生了問題。
就在他準備驅車離開之時，耳邊傳來無數呢喃的呓語，聲調正是那只古古怪怪的鳥兒：
“不進去看看麽？”
“不進去看看麽？”
“真的不進去看看麽？”
被驚到的陳青石下意識轉至發聲處，可頭顱兩邊空空如也，整輛車子裏只有他自己一個人。他心髒狂跳起來，呼吸都跟着急促了，咽了咽口水，最終打開車門走進便利店。
“歡迎光臨！”
電子感應器響起的同時，站在收銀臺後面戴着帽子的男店員擡頭望過來，蔚藍的眼睛裏倒映出他的身影，是個外國人。
對上他的目光陳青石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不是來買東西的，實際上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來幹什麽，他只是受了那只古怪的鳥兒誘惑……亦或者那鳥兒本就是他自己的幻想……
他已經搞不清楚了。
“老板，來活兒啦。”男店員朝貨架方向吆喝了一聲，一個正清點貨物的戴着相同帽子的女店員随即露出身影。
她手裏拿着本子和筆，看了看手足無措的陳青石，徑直邀請他上二樓。
陳青石有社交恐懼症，除必要外平常很少出家門。由于身體緣故，他向來性格膽小退縮，連看都不太敢看眼前人的臉，猶豫再三跟着上了二樓。
–
丹砂聽完了他的故事。
沒什麽新奇之處，如世界上千千萬萬向往另一種生活的人一樣，他無比渴望那些驚險刺激的、觸摸不到的生活。這樣的願望丹砂不知幫多少人實現過。
——他也不例外。
“跟我來吧。”她發出了邀請：“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找一樣東西。”
“什、什麽地方？”陳青石連忙站起來，視線仍舊不在她身上，頗為緊張。
“一間儲物室。”
直到陳青石眼中的世界驟然間天地變換，一道屹立在眼前如山岳般巍峨巨大的門緩緩自動打開、無數看不到盡頭的通天貨架聳立、整齊排列開闊到可怕的石磚地面映入眼簾，他才驚覺對方口中的一間儲物室到底是什麽地方！
陳青石呆滞地仰望着門內景象。
他如同渺小的塵埃或者蟲子，仰望超凡于這個世界已知的神跡。
女店員的身影已經走了進去，他終于将目光落在這人身上，于是便親眼目睹了她規矩的店服一寸寸變成及腳長裙。
帽子消失不見，本子和筆随着她攤開的柔軟手掌化作風沙消失，搖曳的背影籠罩在紅霧中，隐隐約約若有若無。
“尊敬的主人，您來啦。”遠處一尊笑面彩陶人蹦蹦跳跳而來，朝女人謙卑地弓起身體。
丹砂點了點頭，彩陶人描繪的眼眸落在門口處的陳青石身上，跳躍着過來，“客人為什麽還不進來呢？”
明明它和他距離遙遠，明明它只跳了沒幾下，可就是這麽自然而又猝不及防地來到他面前，讓陳青石本就驚愕到麻痹的心髒再度震動起來。
這是個活的陶人兒……還會說話……
彩陶人又催了一聲，陳青石這才勉強收斂住碎裂的世界觀，跟着踏進來。
頃刻之間，四面八方似乎有無數只眼睛凝聚過來，聚焦中心點正是他自己。
那種渾身上下被強烈窺視的感覺不舒服極了，可明明沒有別人，只有最前方的女店員和中間的彩陶人。
這未免有點過度刺激了。
陳青石努力反反複複深呼吸，他已經不能确定自己本就羸弱的身體會不會因此更加虛弱，比如，得個心髒病。
一路上似乎只有彩陶人蹦跳的“咔噠”聲和自己的走路聲，其餘皆安靜異常。如果不是最前方紅霧中的身影一直存在，陳青石會以為這裏只有他跟那個陶人兒。
說實話他對這個東西很好奇，讓他頻頻想到那只蠱惑自己的鳥兒，于是可勁兒盯着它看。
明明是個陶胎，卻能始終保持着彎腰弓背的謙遜姿勢——咦，它怎麽不跳了？打量中的陳青石跟着停下腳步。
原來是最前方的女店員停在了一處貨架邊。
她伸出手拿起架子上一座小小的城池擺件和一張竹林硯臺的照片觀看，陳青石明顯感覺到旁邊陶人彩繪的表情驀然緊張起來。
女店員将東西放了回去，什麽都沒說繼續往前走。
陶人的表情恢複之前描繪的笑臉，繼續一蹦一跳起來。
“找到了。”丹砂伸出手，處于貨架高至肉眼難以企及到的地方的一輛小小列車飛下來，落在掌心。
她回身朝着陳青石笑道：“你會喜歡它的。”
“它的名字叫，萬妖列車。”
回蕩在耳邊的聲音尤未消散，陳青石眼中的女人彩陶人和背後廣袤無垠的儲物室如同鏡片般碎裂，紛紛落下，剝落之後露出一個嶄新陌生的環境：
一輛行駛中的列車。
列車只有一節車廂，但卻長到需要眺望，車體無人操控便能自動行駛。
在他降臨的瞬間，電子播報音響徹整輛車。
“列車長已到位，請乘客務必遵守乘車規則。第一，不能攻擊列車長；第二，全車只有一個勝利座位，占坐時間最長者可在站點下車；第三，隐藏規則，需自己發現；第四，每隔2天，列車長有權添加一條新規則。”
陳青石茫然地看看空空蕩蕩只有一個座位的車廂，又看向窗外，無數缤紛絢爛的奇幻之地飛速閃過。
有懸浮在空中精靈環繞的巨大蘑菇城市、有高達百丈正遷徙中的機械巨人群、有銜着月亮東飛的三頭怪鳥、有眼珠堆砌而成的猩紅海洋……
他也看見了他自己。
仍舊是那副蒼白虛弱的樣子，身上卻穿着一套嶄新沒見過的白色制服，胸口處一枚金屬質地的小小挂牌徽章，上面刻着列、車、長。
“叮叮叮咚~列車已到沼澤鬼蜮，10秒後關閉車門，請乘客抓緊時間上下車。車門已關閉，列車即将行駛，下一站骷髅嶺，請抓緊時間占座。”
上車的是兩個探頭探腦的好奇妖怪。
一個瘦瘦高高仿佛人類卻長了滿臉的嘴、一個是大紅色飄動的囍字燈籠。
雙方各不認識，上車之後還互相打量了起來，但很快它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身為人類的陳青石身上。他蒼白又孱弱地站在車廂中央，想不被注意到都難。
“……人？”
“……”
它們看陳青石，陳青石看它們，并且緩緩伸出手按住了自己的心髒，本就蒼白的臉愈發慘白。
“真的是人！”瘦高個兒有點激動，滿臉的嘴巴張開，十來條舌頭混合着口水在空中飛舞。
囍字燈籠注視了他一會兒，轉移開畫有“囍”的正面，仿佛在打量四周環境。陳青石聽見它幽靈般飄飄忽忽的聲音響起：“列車？乘車規則？”
顯然在它們踏入車廂的瞬間，先前響起過的規則已經出現在它們意識中。
囍字燈籠望向空着的唯一座椅，飄了過去蹲在上面。這似乎是個不主動尋釁滋事、遵紀守法的良好妖怪。
但瘦高個兒就沒那麽好素質了，它瘦高的身體如同橡皮泥般拉長充滿了壓迫感，滿臉嘴巴融合成巨大一張，牙齒喀嚓喀嚓發出滲人的笑聲。
“人類，吃掉你哦~”
說完充滿彈性的身體摩擦着車頂彎下，巨大的嘴巴足足有一兩米寬，早已超越了它本身的臉部面積，就這麽驚悚十足地咬了下來！
呆傻的陳青石根本反應不過來。
他以往二十多年的生命裏一直從事慢吞吞的、優雅的、不需要太多身體力行的事情，這種仿佛恐怖電影的畫面完全沒有應對措施。
“哔——”
同一時刻，尖銳的警報哨聲徹響，車尾處的小小衛生間門“哐當”打開。
一道穿着黑色長裙四肢反扭着地、披頭散發的身影沖了出來，直接撞上了瘦高個兒的大嘴，将它連嘴帶整體撞飛出去！
“啊！”瘦高個慘叫聲響起的同時，嘴裏的黑裙身影靈活爬了出來，利爪一巴掌将它再度扇飛。
陳青石看見它黑衣後背上用白色畫了個巨大的圓，裏面寫着同樣白色的字體：乘務員1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