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窈很久沒有陷入深層的睡眠,通常她都會失眠,到淩晨三四點還是睜着雙眼,茫然無措地望向窗邊懸挂的一串風鈴,當風吹進來的時候,風鈴會發出清脆婉轉的聲響,将她好不容易積攢的睡意徹底打破。
這種東西也只有羅檸才會喜歡,當初和林諒在夜市上買了一串,挂了幾周嫌吵,随手扔到了不知名的角落。
等到羅檸離開的時候,衛家傭人在客房內做着清掃工作,從床底撿到了這串看似精美的風鈴,洗淨上面沾染的灰塵,她偶然看見,拿回了自己房間。
衛窈說服着自己,不是用別人不要的東西,只是習慣了每晚有它的聲音陪伴。
但是那個曾經陪伴她的人終究還是走了。
她去哪裏了?
什麽時候能夠回來?
如果再見到她,衛窈該用什麽樣的表情姿态面對她?
她似乎陷入了夢魇,緊皺着眉,口中喃喃自語着什麽,醫生俯下身去聽,我的目光緊緊追随他的動作,迫切道:“她的情況怎麽樣?”
醫生對我示意去外面說,我看着衛窈的煞白臉色,心中忐忑不安,唯有緊握着林諒的手,才能感受到支撐的力量,我們随着醫生走到病房外,他摘下口罩,公事公辦地說:“像這種情況,是受到了極大的刺激或者打擊,從而産生的躲避心理……”
我頭都大了,忙制止他:“您直接說,需要怎麽治療?”
“準确來說,這并不是常見的疾病,我們也只能從外部給她暗示,具體還要看她自己的內心想法。”
這就是沒有希望了?
我的心髒被狠狠揪住,不顧一切地俯下身,對醫生鞠躬,他大驚地攔住我:“你這是做什麽?!”
我眼眶裏蓄滿淚水,擡頭之後懇切哀求地注視他:“請您不要放棄,她只是累了,一定會醒過來的,如果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您盡管說。”
醫生應承下來,回辦公室繼續研究衛窈的病情,他離開之後,我渾身的力氣驟然被抽走,無力地靠在窗框上,失魂落魄。
“阿檸……”林諒擔憂地握緊我的手。
只在他一個人的面前,我眼中淚水洶湧落下:“林諒,你說如果她一直睡下去,我該怎麽辦?”
我很害怕,怕衛窈撐不過這一關,怕她先成了懦夫,怕我從今往後只能一次次午夜夢回,與她相見,怕這輩子,再也沒有人像她那樣對待我。
我想告訴衛窈,她的話那樣毒,有幾次我真的很氣憤,世上有幾個人能受得了,但字字如刀,能令我從虛妄的幻夢回到現實,明白身處的這個殘酷世界,我早就不怪她了。
我們之間,從來沒有記恨與背叛。
她總是口硬心軟,別扭地不敢直接表達自己的情感,但是我都能感受到,她對于這片土地的熱愛,對朋友的真誠,以及對親情家人的渴望。
我的喉嚨好似堵着滾燙的岩漿,燒灼着每一寸經絡,淚落在衣襟上,林諒抱我入懷,他輕撫着我的肩,心疼道:“你先回家,我在這裏守着,一旦她醒了立刻告訴你,好不好?好不好?”
我将頭倚着他的胸,淚眼朦胧,卻不答反問:“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情?”
林諒無法回答,我也無法回答,躺在病床上的衛窈更無法回答。
這個答案,要問衛康靖。
當我看見那個女人的正臉,她眼下的淚痣令我猛然回憶起初見林諒父母時,我躲避話題至洗手間,偶遇的那名女子,她是衛康靖的情人。
但我卻無法當場質問她做出這一切事端的原委,因為她已經變成了一具冰冷僵硬的屍體,由巡捕房的法醫蓋上白布,準備擡了回去,仔細化驗。
她的雙眸大睜,帶着對自己死亡的迷惑與憤怒,她的心口炸裂了一個血淋淋的洞,一直淌着血,順着樓梯淌到一樓。
這是她自作自受的下場,我絲毫沒有同情,但看到她身邊那具屍體時,我迅速移開了視線,心中泛着冷意,席卷了自己全身,如墜冰窟。
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這不是真的。
衛伯母倒在地上,沒了氣息,太陽穴上灼着駭人的血洞,鮮血遮蓋住半張臉,看着陰森可怖,另外半張臉依舊姣好,膚如凝脂,宛若沉睡。
在衛家的時候,她給予我長輩的關懷照顧,她對衛窈的愛不懂表達,只是藏于內心深處,克制內斂,她只是一個最普通的富家太太形象,根本不懂政治上的彎彎繞繞,只深愛着這個家。
她離去之後,我才發現她的性格其實和衛窈很像,都是把愛放在心裏,表面高貴冷豔,不可亵渎,這才令人誤會,引發了一系列的傷害。
別人或許不知情,但我隐隐猜到了真相。
那個女人根本不是為了所謂的工作糾紛而報複,她就是衛康靖的情人,他們為什麽要編造一個假的故事,去蒙騙衆人,背後隐藏着什麽陰謀?
我看見衛康靖毫無風度地跪坐在地上失聲痛哭,他的臉上有一個鮮明的掌印,林諒告訴我,這是衛窈用盡全力扇的。
據說,當時紀先生打來了一個電話,懇求那個女人放低要求,時間根本不足以籌措巨額的資金,就在女人接電話的時候,衛康靖突然從懷中掏出了一把槍,對着女人的心口/射擊。
紀先生在電話裏聽到槍聲,不顧一切地報警,随後趕來的巡捕在勘查現場,向目睹一切的賓客們詢問當時的情況。
“也許他感覺太有把握,沒想到她在中槍後,仍然不肯罷休……”紀夫人悲切落淚,所有人中,唯有她的淚水最為真實,她懷中摟抱着暈厥的衛窈,避過所有人的注目,捂住臉,泣不成聲。
周舜光先生禀着一貫的淡然自若道:“在槍聲響起的時候,我似乎看見衛夫人張了張嘴,想大聲呼喊什麽,但她最終什麽也沒說。”
他旁邊的賓客插嘴:“我也看見了,但應該是條件反射地尖叫吧,不過那個女人動作太快了,也跟着開了一槍,誰都沒有料到。”
誰都沒有料到,紀先生的餞別宴,最終以兩個人的死亡訣別草率收尾,劫後餘生的衆人臉上布滿倦意與慶幸,還好躲過了一劫。
真正悲痛的是多愁善感的紀夫人,她揩着淚,對着丈夫殷殷落淚:“衛夫人去世了,衛先生又被巡捕房帶走了,阿窈從今可怎麽辦,我們把她一起帶去英國吧。”
紀先生忙了一晚上,眼睛都熬紅了,聽了夫人的話,理智分析:“好是好,不過我們要先問過阿窈的意見,尊重她的選擇。”
巡捕房雖然暫時衛康靖帶走詢問口供,但依據他在上海的威望,以及賓客對他有利的證詞,相信不久就會被無罪釋放。
蒼天如此不公,滿心善良的人凄慘死去,僞善奸猾的人卻還在人世逍遙。
我仰頭凝望這片灰蒙蒙的天色,滿心哀戚與悵惘。
衛窈,你是因為對這個世界失望,所以寧願陷入夢中,也不想面對殘酷的現實嗎?
如果連你都放棄了,那我該怎麽辦?
她無法回答我的問題。
十月二十九日,衛家舉辦了一場隆重的葬禮。
衛伯母的頭七。
我與林諒踏入衛家的門檻,滿目黑白,我從沒覺得這裏如此陌生,草木皆垂下頭,失了生機,沒有了衛伯母和衛窈的衛家,對我再無親切。
參加葬禮的人很多,大部份都是社會各界的知名人士,我甚至看見了文化界領袖郭先生,他文可妙筆生花,武可投筆從戎,還在上海創辦了《救亡日報》,多次親赴前線,采訪慰問。
除此之外,現場還有大量記者,對着衛先生采訪拍照,他哀恸不已的形象深入人心,記者們也假惺惺地抹着淚,說這件事不是他的過錯。
如果在天有靈,衛伯母一定也不想成為他形象宣傳的噱頭。
寧願一身幹幹淨淨地走,也不留下一身塵埃。
令我欣慰的是,章之諱所屬的報社并沒有派記者前來,是避嫌也好,是明事理也好,算是給了我一層安慰。
衛窈不在,我對誰都沒有興趣交談,木着臉走到一邊站着,等待這場名義上葬禮的開始。
時間一到,按着規程一步步實行,吊唁時,同輩鞠躬,晚輩跪拜,我與林諒恭敬地跪在墊子上,拜了四次。
——不論三年前,還是三年後,感謝您給我最真誠的照顧。
——我永遠記得您。
如果衛窈無法蘇醒,我會替您接替照顧她的責任,将您對她深藏的愛意,全部說出口。
最後,您也像是我的母親,在我茫然失措的時候,給予我缺少的愛意和尊重。
我愛你。
起身的時候,我不願讓衛康靖看見我眼中的淚,以此成為任何的攻擊把柄,我用袖口偷偷抹掉淚,和林諒退到了周先生身邊。
他凝視前方,未發一言一句。
因為這場無妄之災,紀先生夫婦最終還是沒登上輪船,留了下來,他們的悲傷發自內心,盡管平日與衛家是競争對手,卻也是十多年的老友。
雖然商場如戰場,但每個人堅持的原則不同,他們夫婦二人擁有珍貴的赤子之心,我覺得,就算他們将來去了英國發展,也會記得自己是中國人,繼續發展中國文化,支援抗戰。
對,他們是從餐館生意白手起家。
我預見,他們将在英國開辟一條堅固的道路。
其他人或多或少的悲傷無從分辨,甚至也有在袖中藏了洋蔥,裝模作樣地流着淚,我看在眼裏,倍感蒼涼。
“她是一個怎麽樣的人?”
我沒想到,周先生會突然開口,而且是問這樣的問題。
我頭腦放空,想了一陣,答道:“自信,高雅,表面柔弱,實則剛強。”
就憑當初衛伯母不顧一切下嫁,随後不久衛康靖背井離鄉下海做生意,她一個人照顧拉扯幼女,拒絕了家族的幫助,長達三年的時間,衛康靖才衣錦還鄉。
沒有幾個女人能接受結婚不到一個月,丈夫就離開的事實,但她硬是靠着自己,維持了家裏三年的開銷。
那時候我還沒有出生,只是從母親口裏得知,當初衛伯母找了一家鋼琴兼職的機構,每天去教孩子們彈琴,因為出生名家卻淪落至此,受了外界不少诟病。
我母親心有不忍,提出借她一點生活費,卻被斷然拒絕。
我可以想象,當時那個高傲的女子,是如何忍受世人異樣的眼光,家族斷絕的壓力,一次次抛頭露面養活自己,她一定懷着對衛康靖的深愛,才會有不顧一切的資本與勇氣。
卻沒想到,這只是她不幸人生的開始。
當初的一廂情願,豈料所托非人。
悲哀至此。
作者有話要說: 衛窈不哭
唉衛伯母其實是一個聯動人物
關于她的家族,她的親生妹妹的詳情請轉道《老九門 錦瑟》
這也是一個大時代下的悲情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