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在上海的最後一晚,月明星稀,夜風涼涼襲來,帶着一貫的焦土氣息,遠處幾片火光沖天,映得夜空赤紅,美得壯烈。
我的行李已經都收拾好了,衣櫥裏林諒的衣服孤零零地挂着,結婚照從牆上拿下,放進了箱子,所有關于我生活的痕跡都被抹去,這一切都是林諒整理的,我冷眼問他:“你是不是打算離婚了?”
“我怎麽舍得呢,只是這裏近期也不用回來,我直接去南京找你,好不好?”他眼尖地看見我脖頸上沒了玉佩,忙在行李中東翻西找,“我記得沒看見玉佩啊,是不是丢哪了?”
“我送人了。”
“?!”他的表情立刻變得委屈,“這是我送給你的……你是不是拿去送那個什麽唐川了?!”
“反正我在南京也用不着玉佩保平安,就送給有需要的人了,送給誰了呢?”我挺有閑情逸致地看着他黑臉,恍然大悟,“想起來了,送給了護士長。”
林諒松了口氣,又憂心忡忡地說:“可是這一路并不平安,羅榆畢竟少年輕狂,如果不是大舅明天找我有事,我就親自把你送去南京,不行不行,這個你拿着,等安全回到南京後,如果通訊還能聯系,你就立刻報平安。”
他摘下手腕上環着的平安結,不由分說套到我的手腕上,我抗拒地縮手,他滿不在乎道:“這個對我沒什麽用,何況我一個男人戴着這種五彩穗子才招人奇怪,你若不放心,等我們再見面的時候還給我,短短幾天不會出事的。”
“可是……”
我的心始終高高懸着,仿佛預示着什麽不好的事,又怕是自己最近少眠多思的影響。
他不要臉地湊過來,閉上眼:“如果你太感動的話,就親親我。”
“……那我還是收下吧。”
林諒總是能輕易擊碎我的悲意,我握着陽臺的欄杆,低頭凝視着手腕上的平安結,也許是錯覺,五色彩穗散發着溫柔的光,這一瞬我真的相信了城隍廟那個道士的話。
亂世中,唯願親人長命百歲,世事平安。
寒風吹亂了我的長發,向後高高揚起,林諒動作輕柔地拿起梳子,替我綁作一束,我恍惚地覺得,如果将來有了女兒,他一定是個很溫柔細致的父親。
“你說,我們将來的孩子是男是女?”我靠在他身上,問。
他毫不猶豫地說:“是個女兒吧。”
“為什麽?”
“因為……如果是個男孩的話,把你搶跑了怎麽辦。”
我笑他幼稚,他松松垮垮地抱着我,語氣專橫道:“女兒多好,文文靜靜像你一樣,若是個男孩,還要操心他是不是出去惹禍了,将來還要幫他攢錢娶媳婦,多麻煩。”
我挪揄:“你現在倒是知道自己有多麻煩了?”
怎樣都有理的小少爺被我堵得一時語塞,旋即立刻轉移話題:“你答應我,等戰事平靜後,我們一起去環游各國,看瑞士的雪山,住你讀書的柏林,最後回南京一起養老。”
我默認着他的話,仰頭望天,許久沒有這麽明亮的星子,即使紛争不斷,戰火也永遠燒不到天上,它們永遠閃亮,即使過了一百年,一千年,頭頂的天空永遠不會變。
他的心願,好難實現啊。
戰事什麽時候才能結束,我們的國家,什麽時候能夠統一安定,再無戰亂呢?
如果我們出生在一個和平年代,不用每天面對身邊人的死亡,不用心懷對未來的恐懼,想讀書的時候就讀書,想出國的時候就出國,不必因為外力因素生離死別,那該多好啊。
“要跑到那個麽遠的地方吹冷風受罪,還不如在家裏養幾盆花,春天的時候花都開了,争奇鬥豔,沒事的時候和幾個朋友聚一聚,回想這個時候的艱難歲月,一定很溫馨,你也不用再接手大舅的商業,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吧。”
“我讨厭被束縛的感覺,曾經一度想要逃離,但他說得有道理,每個人生下來,都有自己要承擔的責任,即使我再不喜歡,也要承擔。”他嘟囔。
“那……等以後你好好培養羅榆,轉手給他吧,他雖然年少,卻頭腦精明,難得這幾年沒有讀成書呆子,很适合走你大舅的老路。”我頭腦一轉,打壞主意。
林諒眼睛一亮,心情舒暢道:“對啊,他也是林家血脈,雖然不是本姓,但以後家中的事業就是我說了算,沒什麽關系。”
“那你可得快點拴住他,不然長大了就翅膀硬了,說不準就和露易絲定居德國了。”
我笑彎了眼,覺得林家人的性格很類似,都同樣熱愛自由,熱情不羁,林阿姨,舅媽,林諒與羅榆都是同樣的人,唯有林景昌是個例外。
“那個姑娘……是德國人嗎?”林諒的聲音有些猶豫,“雖然德國目前對我們尚顯友善,但畢竟他們元首撕毀了凡爾賽條約,公開擴軍……”
我回想起在柏林親眼目睹的事,點頭道:“德國元首确實……他的演講很有煽動性,也很狂熱,但是目前南京政府與德國還是友好的關系,你不用太擔心。”
更何況,我始終覺得德國和德國人要分開看,露易絲是個很好的姑娘,不然姥爺不會在短期內接納她,默認她跟着羅榆一起來到上海。
“等我回了南京,你什麽時候來找我?”
“等我處理完上海的事,大概半個月吧,我就去找你。”
“這麽久啊。”我失望地算了算,半個月後都到十一月底了,南京的初雪也該來臨了,然後再過兩個月,又是新一年的春節,不知道明年的節日要怎麽度過,應該受了戰争影響,不會像以前一般熱鬧了吧。
“阿檸,我不在的時候……你可不能被別人拐走啊。”林諒謂嘆一聲,“不然我就要拿着結婚證書過來找你。”
我笑吟吟:“這可說不準,如果你遲到的話,我真的就再找人嫁了。”
“你舍得摘下那麽珍貴的戒指嗎???”
“唔,如果有更珍貴的我就摘了還給你。”
“我不會遲到的。”林諒信誓旦旦道,“半個月為期,等我好嗎?”
“好啊。”
他猝不及防吻在我的唇上,笑道:“契約達成。”
我臉紅心跳,怕被對面的人家看見,忙掩耳盜鈴地別過臉,走進卧室:“快睡吧,明天還要早起呢”
他關了燈,抱起我上了床,用手肘壓着床單,唇角翹起,眼眸中生出一抹不懷好意:“明天還要早起呢,所以,趁早吧。”
我到後半夜才倦倦睡去,淩晨的時候又被敲門聲吵醒,我看了一眼時間,已經到了淩晨五點,外面的天色未明,空氣依舊寒冷。
我沒有吵醒林諒,悄聲下地,去梳洗後換了一件厚實的冬衣,悄然無聲地提着行李箱離開了房間。
羅榆和露易絲已經在大門口等侯,見我準時來了,忙替我拿着行李。
考慮到火車站被毀與安全因素,他們是開汽車來的,這次我們也乘坐汽車返程,我不知道要怎麽躲過交戰區,但羅榆似乎根本不擔心。
露易絲坐在後座與我聊天,天真又嬌憨:“姐姐回來的話,姥爺就能安心了。”
她叫得親切,我饒有興趣地看了羅榆一眼,關心地問:“家裏沒有發生變故吧?”
“沒事沒事,天津來的親戚已經安置好了,只要姐姐一到,我們就可以……”
羅榆突然打斷她的話,開口道:“路上還有一段時間,你們先吃點紅糖饅頭吧。”
“對呀,這個紅糖饅頭是姥姥親手做的,不讓我們在路上吃,一定要給姐姐。”露易絲笑眯了眼。
回程有露易絲的陪伴,車裏的氣氛非常愉快,但出城之後,不時看見車窗外逃難的難民,拖家帶口,甚至還有懷胎八月的母親在趕路,背上懷裏各背了一個孩子,全都面黃肌瘦,嗷嗷待哺。
車裏輕松的氣氛瞬間消散,露易絲臉上流露出一絲傷感:“為什麽要發生戰争呢……”
羅榆的手指緊緊扣住方向盤,冷聲道:“人心不足,都想要統治更多的地方。”
野心,是滋長一切罪惡的源頭,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不斷的紛争,戰争是永遠無法避免的,但這次不同,是敵國入侵我們的家國,我們可以內戰消耗,卻不能容忍自己成為亡國奴。
這才有了源源不斷的抗日将士來到前線沖鋒陷陣,即使身負重傷,馬革裹屍,也要拖延敵人進攻的腳步。
“對了,在一個月前,我們收到了堂哥的來信。”羅榆說道。
這是闊別半年多,我第一次聽到羅桦的消息,忙不疊的追問:“他現在在哪?什麽時候回家?有沒有受傷?”
“堂哥很好,只是不方便透露具體的位置,他還有一封專門給你的信,我們沒有拆,放在家裏等你回來。”
我所擔心的事情都沒有發生,天津的遠親安全來到南京避難,南京的親人毫發無傷,哥哥也來了信件,讓我知道,他現在一切安好。
如果未來一直這麽順心如意,就好了。
我握着手腕上的平安結,默默祈禱。
替上海,替南京,替祖國的每一寸土地,還有為了這個心願堅守在前線後方的每一位同胞,都要平安康順,得見大好河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