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我們抵達南京的時候,我幾乎認不出這座鐘靈毓秀的金陵古城,它歷經敵軍多次空襲轟炸,已經殘破不堪,街上家家大門緊閉,不見人煙。
車開到熟悉的巷口,那棵梨花樹的枝葉焉焉地垂着,猶如年邁的老者,茍延殘喘,瀕臨死亡。
以前圍在這裏玩鬧的孩童們不見了,總愛坐在家門口笑眯眯做着針線活的老婦人也沒有出現,只有寒風一陣陣刮過,卷起一地凄涼。
活潑愛笑的露易絲也抿緊嘴唇,無助地看向羅榆,後者從後備箱裏拿出行李,一言不發地跨入院門。
正在院內準備食材的姥爺看見我們,明顯愣在了原地,我以為他要罵我偷偷領證的事,熟料,他轉過身,語氣平靜地說了一句:“回來就好。”
這四個字在我心裏翻起驚濤駭浪,一股難以言表的熱流順着心髒湧到喉嚨,我紅了眼眶,第一次覺得自己過分。
我總是為了別人,一次次離開家,甚至根本不會想到他們的感受,總覺得家人能理解我的行為,無條件包容我的選擇。
可是憑什麽?我以為自己是誰?
我仗着是家中唯一的女兒,如母親所說,真的是太任性了。
既然這次我選擇回來,就不會再輕易離開,讓家人為我提心吊膽,從此是進是退,我們一起承擔。
因為我的歸來,家裏小型慶祝了一番,今天的晚餐很豐富,就像過新年一樣,将家裏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姥爺表面不屑我們的幼稚行為,卻礙不住露易絲的甜言蜜語,連飲了幾杯酒,礙不住我們小輩的歡聲笑語,匆匆躲回了房裏。
舅媽已經醉了,笑眯眯問我:“林諒怎麽沒有和你一起回來?聽說你們領了結婚證書,果然我的眼光才是最正确的,當年就覺得你們能走到一塊。”
羅榆插嘴道:“表哥在處理大舅的事情,晚一些時候回來。”
露易絲坐在舅媽身邊,金發的姑娘展露笑靥,宛如童話中的美貌主角,嬌俏地眨了眨眼睛:“那您有沒有覺得,羅榆和誰能走到一起?”
我看着一家人其樂融融,心中的空虛孤冷被幸福填滿,覺得前段時間的傷懷春秋根本無理可尋,果然一個人難受的時候,最終的歸宿還是家人。
只要和家人在一起,才最容易得到滿足與心靈的撫慰。
我放下筷子,對父母說:“我與林諒領取了結婚證書,也是倉促之下做的決定,事先沒有告訴你們,對不起。”
我父親目光柔和,問:“你們生活幸福嗎?”
我點點頭,不論三年前或是三年後,與林諒在一起的時候,是我畢生也不會忘記的美好回憶。
“你們幸福,我們就沒有意見,以後想家了,就随時回來。”
聞言,我抿着唇,鼻子酸澀,眨眼間眼淚落了下來,雖然他們曾經希望我嫁給唐川,甚至處處做媒,但最終還是認同了我的選擇,從來沒有在行為上逼迫于我。
我以前覺得天崩地裂的事,現在想想只化作輕松一笑。
其實最希望孩子幸福的人,還是父母,我很幸運遇到了這麽一對善解人意的父母,以及我的其他親人,他們在二十年裏給了我那麽多愛,不求回報。
并且因為我家中完好的家庭氛圍與文化沉澱,才将哥哥教育成這麽出色的人,即使我和羅榆遠遠不及他,也心智成熟,慷慨正義。
見過衛家的生離死別,我才明白家庭的意義,希望不算太遲,我會用以後的時間來陪伴家人,把他們教我無私的愛,再加倍回饋給他們。
希望我們的時間,還有好久好久,直到永恒的盡頭,我也深愛他們。
這場歡鬧的晚餐結束後,我去到母親的房間,将衛伯母去世的消息告訴了她。
我只說,這時一場不幸的意外,隐瞞了我懷疑的全部內容。
母親聽完,陷入了冗長的沉默,鋼筆的國文課本被她無意識地劃出一條細長的墨痕,破壞了原本的整潔,過了一陣,她心緒難平地嘆了口氣,眼中似乎有點點淚意:“她這一生外人看來光鮮亮麗,其實很苦。”
我想起在林家當少夫人的時候,的确有種高處不勝寒的感覺,身邊沒有任何真摯的朋友,都是為利而來,為利而走,所以我後來才去了醫院當義工助手,寧願每天在血腥中忙碌,也不想面對各種交際場合,去聽那些虛僞的誇贊。
而衛伯母,她在這片空虛清冷的環境下,忍受了多少年呢?
她又是否真心實意,喜歡這一切?
“我與衛伯母的幾次見面,感覺她過得并不快樂,而且身體也不好。”我猶豫開口,想暗示母親一些內情,“況且衛伯父他也……”
母親合上了課本,淡淡打斷了我的話:“我們去上海的那陣子,她來酒店找過我,不知道是預見了什麽,想請我幫忙照顧衛窈。”
我母親去上海的時候,是四月初,那個時候我們與林家議婚,我無意中發現衛康靖與情人的秘密見面,難道那個時候,衛伯母早就心知肚明?
不,或許更早。
一切場景如電影鏡頭一般,在我腦海中一幀一幀地倒帶回去,最終定格在今年的除夕宴上,衛家三人之間凄冷疏離的态度。
寒意從腳踝爬到後頸,我遍體生寒,不敢想象曾經相愛的夫妻,會轉眼成為陌路,難道他們所有在公開場合的恩愛只是逢場作戲?
衛伯母的一生,又在追尋什麽?她在面臨死亡的最後一刻,會不會心有怨怼,後悔莫及?
我心神不寧,忍不住詢問母親:“在您眼中,衛伯父究竟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她的眼眸閃了閃,陷入遙遠的回憶:“當時,衛家是在北平的大戶人家,據說祖上還和末帝有些聯系,原本世代居于北平,也算屹立不倒。”
“我在北平與她相識,極而成為了朋友,她家中原本打算訂婚了一個家世匹配的未婚夫,卻沒想到,她與初來北平的一個車夫相遇,兩人墜入愛河,便偷偷商量着私奔。”
這是一個俗套至極的故事,富家千金愛上了窮小子,與家族撕破臉後不顧一切嫁給了他,窮小子下海經商,再回來時已經身價倍增,重新給了公主一個水晶城堡的幻夢。
再之後,便是豔羨上海灘的一段佳話,傳聞中衛康靖愛妻如命,就算舍去萬千身家,也要與夫人相濡以沫。
我的嘴角諷刺翹起,再用心的承諾,也會在時光裏慢慢磨滅,最後兩人面目可憎,彼此厭棄。
但是,這也分人。
我相信林諒對我的承諾與愛意,永生永世,都不會發生改變。
“他很聰明,也很有潛力和手段,但在工作與家庭之間,他會毫不猶豫選擇前者,他身上屬于家庭的責任感……并不明顯,不适合當一個丈夫。”我母親這樣評價。
“所以林諒雖然不求上進,但對你用心,我就放心了。”她突然将話題繞到我身上,下定了什麽決心,鄭重說道,“阿檸,你們走吧。”
我迷惘:“去哪裏?”
“去哪裏都可以,只要避開這裏的戰火,你姥爺已經聯系好了他曾經的戰友,不日就将你們送出南京。”
“我們……不一起走嗎?”
母親搖搖頭,眸光平和,溫聲道:“你姥爺不想走了,他說自己畢竟曾是戰士,當了一天戰士,便是一生戰士,說要一輩子守在這裏,保護好我們的家,我們就陪他一起,但是不能連累你們小輩。”
我心慌地抓住她的手臂,悲傷與不安排山倒海地席卷而來,我帶着哭腔問:“你不要我了嗎?為什麽你們可以留下,我們不能?”
“因為我愛你。”
我母親微微笑了,溫柔地擦了擦我的淚,輕松地說:“等到你姥爺正式提出這件事,不要覺得他說得難聽刺耳,他就是口是心非,嫌你們麻煩之類的話都是騙人的。”
“他也很愛你們,只是你們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不用跑得這麽快,要慢慢地,散步一樣走到終點。”
我哽咽到說不出話,滾燙的淚一滴一滴砸在她的手上。
“以後你就是大姐姐了,一定要照顧羅榆和露易絲,別讓他們受到傷害,如果還能……見到你哥哥的話,告訴他要堅持抗日這條路,不要喪失信念,我們家就算僅剩最後一個人,就算戰死沙場,也絕不當賣國賊。”
“如果我們能夠僥幸活命,就去找你們,還要等戰事平穩,幫你哥哥找一個媳婦,他總是不擅交際,這可不行,羅榆比他小了十多歲,都有女朋友了,你可得幫他做思想工作。”
“你姥爺總吹胡子瞪眼不滿意你和林諒的事,其實早想抱孫子了,等到我們家裏另外兩個孩子都結婚了,他可以開始準備帶孫子了。”
我母親眉眼帶笑,仿佛真的看見了未來四世同堂的一幕。
“母親……”我哽咽。
“你姥爺公布的時候,一定要表現出驚訝,不可以讓他知道我偷偷洩露了啊。”我母親心态平和地對我微笑,溫柔地摸了摸我的頭頂,從國文課本底下抽出一封信,“這是你哥哥單獨給你的信,拿回去看吧。”
無論我如何苦苦哀求,心底都有一個定論,知道姥爺做的決定,沒有人可以更改。
無論我願不願意,都将被送離南京,那麽不如彼此間留下最好的印象,堅信家人之間,還有再見的機會。
夜已深沉,我擦掉眼淚,拿着信回到自己的房間,久久不敢拆開,做着心理建設。
哥哥為什麽還要單獨給我寫一封信?會是什麽內容?
他現在又在哪裏?知不知道我們所有人,都在記挂着他?
我內心糾葛,慢慢拆開信,躍入眼簾的只有五個字。
“一切平安。”
——桦
我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手指不自覺扣緊了信紙邊緣,捏出一條條皺痕,我至少知道了哥哥現在平安無事,就是最大的安慰。
我望向窗外,以前對面的萬家燈火,現在盡是一片漆黑,南京城的許多富人已經逐漸搬離,甚至政府部門也搬走了大半,路上處處都在準備巷戰的工事,似乎南京這一戰,無法避免。
零星的雨滴濺在窗戶玻璃上,然後再也看不清外面的景象,但我似乎聽到了上海方向傳來的隆隆轟鳴,林諒應允我的半個月,他一定要及時趕來。
我等着他。
……
上海。
醫院靜谧漆黑的病房內,她靜靜躺在床上,雙目緊閉,呼吸均勻,身旁檢測心率的機器上,線條不斷跳躍着,是她還活着的證明,但她一連數日保持着沉睡的狀态,似乎永遠也不會醒來。
她身旁的座椅上,紀夫人緊緊握住她的手,一連多日的貼身照顧令她眼下生出烏青,終于熬不住困意,低下頭暈暈欲睡。
“吱嘎”一聲,門悄悄開了一條縫,一道人影迅速走了進來,外面走廊上的光影映入房中,只有一瞬,轉眼又陷入黑暗,護士打扮的女子走到病床,一雙眼眸中清醒克制,低聲說道:“上海恐怕堅持不了幾天了,你也該醒過來了。”
原本陷入沉睡的她緩緩睜開雙眼,眼眸中卻是一片冷冽清明。
長時間沒有開口說話令她的嗓音有些低啞,她問:“需要我做什麽?”
“回到衛家,我們即将轉入地下,近期內不再與你聯絡。”
護士打扮的女人像一個幽靈,來得突然,走得迅速,不被任何人發覺,身影消盡在門縫後一明一暗的燈影中,猶如暗夜中的鬼魅,悄無聲息地碎在了塵埃中。
衛窈的目光投向一旁熟睡的紀夫人,其中透出一抹複雜情緒,似顫動,似欣慰,她靜靜躺了片刻,擡手碰掉了桌上的杯子,碎裂聲将紀夫人驚醒,待看見清醒的衛窈,她欣喜地按鈴呼叫醫生。
“你終于醒了!要不要喝點水……”紀夫人攙扶着她的手,語無倫次道。
衛窈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巧妙遮擋住眼眸裏的一抹暗光,她輕聲說:“我想回衛家。”
那天在草坪的長椅前,夜空朦胧低垂,遙遠炮聲将一切安逸的情緒全部擊碎,他們最後一次的對話,回響在她的耳邊。
“我想和你一起遠離這裏,好不好?”
“你要守住的,不只是我,還有這個國家。”
在紀夫人匆匆去叫醫生的時候,衛窈摘掉了手腕上的男士手表,緊緊攥在手裏,仿佛要在手心刻下他的印記,将自己嬌嫩皮膚磨得生疼。
她在心裏許諾,也是回答他當時的問詢。
——她不會走的,就算偌大的上海只剩下她一個人,也要留在這裏。
完成自己的責任。
作者有話要說: 衛窈其實一直是清醒的狀态
只是她不願意面對現實
不想回到這噩夢一般的現實
所以寧願讓所有人以為她睡在夢裏
但是責任會逼着她去承受
今天知只是一個開始
以後的路會更加艱難
她會蛻變地更加成熟
但是同樣也很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