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邊山海(四十七)
江潮生曾經是他們那個小區裏的,标準的別人家的孩子。
嘴甜懂禮貌,懂事會做家務,相貌标致一表人才,成績也名列前茅。
是個不能再符合優等生定義的優等生,為此江潮生的父母還曾經擔憂過:
“都說這孩子會有青春叛逆期,你怎麽沒有啊?讓我們做家長的怪沒有成就感,怪失落的。”
事實證明,江潮生不是沒有叛逆期,只不過這個叛逆期來的稍稍比常人晚了一丢丢,而且到來的時間點也比較特殊。
江潮生參加了高考,并且成績出來後,沒有留在燕京,而是選擇了南方的建寧,并且毅然決然選擇了當年最熱門,同時自然也是最大衆化的專業——計算機。
當他只是背着一個雙肩包,到建寧大學報道的時候,他又有些後悔了。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氣候,陌生的口音。
江潮生這才有了,自己這是一個嶄新開始的實感。
他一直所求的目标在此刻達成了,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江潮生卻在心裏升起了一絲迷茫。
這種感覺在随着江潮生上了大半年課後,越演越烈。
江潮生是個相當聰明的人,因此哪怕大一的課程以理論基礎為主,他也迅速發現,他實際上對計算機和IT行業并不感興趣,哪怕他被任課老師稱贊很有天賦。
就這樣來到了下班學期的五一假期,舍友們都相繼回家,或者出去旅游了,而江潮生則選擇留在學校,同他外表展現出來的人畜無害不同,他實際上是個相當認死理的人,他自己想不開的話,那就會一直想,直到想開為止。
江潮生雖然對自己現在學習的課業不感興趣,但是從小養成的習慣,讓他一旦開始做某件事情,那就肯定要把這件事情做好,于是在假期,他便從早到晚的泡在圖書館的電子閱覽室內,上網浏覽着課本上不曾講過的信息,以及順便,拿電子閱覽室裏的電腦練手。
畢竟電子閱覽室的電腦安裝了自動複位的程序,江潮生不用擔心把電腦給搗鼓壞了,只要不損壞硬件就行。
不過在江潮生完成一份課堂作業,準備拷貝到U盤時,江潮生發現,他大概也是受到了點假期的影響,才會忘記帶自己的U盤。
男生宿舍樓和圖書館正好分處校園的兩端,更何況電子閱覽室規定了,人離機超過十分鐘,就會自動下機,他的作業自然也會随着下機後的電腦複位而消失。
電子閱覽室當然有提供按成本價出售的光盤,以供學生刻錄。
可是江潮生悲哀的發現,他的錢包随着他的U盤,一起遺落在了他的書宿舍書桌上。
并且更慘的是,他本來準備是準備今天中午去食堂吃飯的時候順便充飯卡的,他飯卡裏餘留的只剩上午上機的錢了。
江潮生不是個迷信的人,更不是個會把自己的失誤推卸給其他因素、找借口的人,然而此時此刻,他不免在心中油然生起一種想法:
他果然和建寧八字不合。
不過這種想法并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很快他旁邊的隔板便探出一個腦袋:“同學,你是不是需要用U盤?我正好帶了,先借你。”
那一瞬間,江潮生覺得自己仿佛聽見了天籁之音,而遞給他U盤的那位好心人,就是天使。
江潮生接過U盤, U盤上用膠帶纏繞着便簽,寫了主人的名字:蘇近月,同她清亮的聲音不同,蘇近月的字跡倒是蒼勁雄渾。
都說字如其名,江潮生現在是真覺得這蘇近月有點意思了,他推了推已經下滑到鼻梁一半的眼鏡,正想看清蘇近月的模樣,卻發現她在給自己U盤後,就已經收拾東西起身離開了。
江潮生剛想出聲喊她,卻又想到這裏是圖書館,嚴禁大聲喧嘩,便只能噤了聲,喃喃自語道:“你還沒說,怎麽還你呢……”
不過這個問題倒沒有困擾江潮生太久,因為在下午進圖書館的時候,江潮生就撞到了蘇近月,字面意思上的,“撞”到了。
實際上并不是江潮生的錯,而是蘇近月正低頭翻看着手裏的紙張,沒有看路,和江潮生撞了個正着,手裏拿着的紙張也散落一地。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蘇近月立馬蹲下開始撿拾紙張,并連連對江潮生道歉。
江潮生自然也蹲了下來,幫蘇近月一起撿。
因為紙張過于輕,有三四張飄到了自動售貨機底下和地面的縫隙之中,蘇近月伸手想夠,卻發現距離有些不夠,正發愁呢,就聽到身旁有人說道:“讓我來吧。”
蘇近月擡頭,看到江潮生不知道從哪裏借來一個掃把,不顧形象地趴在地上,就開始用掃把探到自動售貨機底下平掃,果然順利地将那三四張紙給掃了出來。
“真的謝謝你,幫大忙了。”
“謝什麽,應該是我謝你才對。”
蘇近月正奇怪有什麽好謝自己的,就看到自己那疊紙張上多了一個U盤,蘇近月便馬上想起來:“哦~是你!這麽巧!”
圖書館搭子是個很常見的事,畢竟在其中一個人去洗手間或者倒水的時候,有個人幫忙看位置,是個很不錯的事。
在江潮生自己都沒有搞清楚具體是什麽情況的時候,他便已經和蘇近月,成為一種實際上的圖書館搭子了。
江潮生泡圖書館是研究理論知識,而蘇近月似乎不太一樣,她借閱的書從外文小說,到歷史讀本,五花八門什麽都有,還經常在紙上寫寫畫畫。
“在做什麽?”
江潮生倒完水回來,站在蘇近月身後看了半天,全神貫注投入的蘇近月愣是沒發現,江潮生忍不住低聲靠近她耳旁問了這麽一句。
看着蘇近月明顯被吓了一跳的樣子,江潮生忍着笑意,在蘇近月旁邊自己的位置上坐下。
蘇近月将自己面前列了一大堆名字的紙遞到江潮生面前:“我最近在寫小說,這是我構思的幾個名字,你看看哪個更适合做主角?”
蘇近月又抓了張看起來有點像思維導圖的紙給江潮生:“這是小說的大綱,你看一下。”
江潮生接過紙張,好家夥,哪是幾個名字,上面估計列了得有五六十個。
江潮生問道:“你小說的名字想好了嗎?”
蘇近月不假思索地答道:“想好了,就叫《山海》。”
江潮生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用筆在兩個名字上畫了圈:“既然小說名叫《山海》,兩個主角的名字就分別叫‘張獵海’和‘李移山’吧。”
“兩個主角面對困難所擁有的勇氣,恍若獵海移山。”
江潮生說出自己的看法後半天沒有得到蘇近月的回應,他想是不是自己說錯了,轉頭正想問蘇近月,就看到蘇近月一臉驚喜地看着自己,為了表達自己的激動之情,還給了自己一個擁抱。
“你說的太對了。”
江潮生還沉浸在方才那個突如其來的香軟擁抱中無法自拔,蘇近月就已經再度埋頭開始奮筆疾書了。
江潮生無奈地搖了搖頭,這個天使,倒是意外的似乎在生活上略微的脫線。
不知道是不是蘇近月在寫作時的專注和認真感染了自己,江潮生的心忍不住軟了下來。
在開水房等待水倒滿的間隙,江潮生主動開口說道:“其實我最近挺煩惱的。”
這個開場白有些突然,但是蘇近月卻沒有介意,而是相當自然地接着江潮生的話問道:“怎麽了?”
江潮生随着蘇近月的這一問才突然驚醒,大概是圖書館的氛圍過于美好,又或者蘇近月的氣質過于讓人安心,他才會不由自主地說出自己可能從未嘗試過說出的這樣一句話。
水杯中的水位線逐漸上漲,在即将倒滿的前一秒,江潮生關上了飲水機的開關。
江潮生搖了搖頭:“沒什麽,就是作為新生,常有的迷茫吧。”
蘇近月将自己的杯子放到飲水機的接水口,按下開關後說道:“很正常啊,我念了四年,現在臨近畢業,依舊會迷茫呢。”
“不過可能人生就是這樣吧,哪裏會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呢,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在自己的把握之中的。”
蘇近月笑了笑:“不過最起碼,我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做自己想做的事,是不會後悔的。”
水杯接滿,蘇近月拿起水杯,喝了一口,順口接着問道:“就像我很喜歡寫小說,你呢,你有什麽想做的事情嗎?”
江潮生沉默了,他确實暫時還沒有想到,不過現在已經排除掉兩個選項了,那就是不管是子承父業,還是老實上班,都不是他所想要的。
蘇近月将杯蓋擰好,腳步輕快地向電子閱覽室走去,不忘回頭看看江潮生有沒有跟上,見他仍然陷入思索的表情,安慰道:“沒事的,相信你會找到的。”
江潮生應下,很快便換上笑容:“目前我想做的事情,就是趕快能夠拜讀你的大作。”
蘇近月沒想到話題會回到自己身上,她怔住了,而後莞爾一笑:“我快寫好了,最快應該明天你就能讀到了。”
然而這句承諾,蘇近月并沒有履行。
第二天,江潮生并沒有在圖書館裏的老位置見到蘇近月,第三天、第四天,再到第五天,蘇近月都沒有再在圖書館裏出現過。
直到他在校園論壇上查找資料時,看到首頁飄紅的關于蘇近月抄襲的讨論,江潮生才知道發生了什麽。
江潮生知道帖子裏說的內容不可能是真的,因為蘇近月關于《山海》的創作,泡在圖書館裏的那些日夜,他都看在眼裏,他親眼所見。
“我有事出去一下。”
“哇,下節課可是段譽的課,他絕對會點名的!”
江潮生不顧同學的阻攔,立馬向女生宿舍狂奔而去。
大四現在沒有排課,蘇近月沒有去圖書館,那就一定在宿舍。
然而到了女生宿舍樓下,看到門口的門禁,江潮生才突然想到因為自己沒有談過戀愛,而忘記了朋友們常在他耳旁念叨的一個常識,那就是作為男生,他是進不了女生宿舍的。
本着兩人一定會在圖書館裏遇到的默契,江潮生一直沒有同蘇近月交換聯系方式,他此刻無比痛恨自己前幾天就該臉皮再厚一點,問一下。
不過正如他所認為的那樣,冥冥之中,他和蘇近月确實有着微妙的默契。
江潮生在宿舍樓底下沒有等多久,蘇近月就從宿舍樓裏出來,奔着行政樓而去。
幾日未見,蘇近月身上那股子韌勁一如往日。
江潮生想,自己還真的是多慮了,蘇近月不需要張口就來的安慰,她需要的是更實際的幫助,比如能證明,她并沒有抄襲的證據。
只是這次,江潮生再沒有能看到蘇近月。
他拿着收集好的證據想要去找蘇近月時,卻得知蘇近月已經搬離宿舍了。
甚至不知道是不是受到抄襲事件的影響,畢業典禮蘇近月都沒有來參加,江潮生從熟悉的老師那裏打聽道,畢業證書和學位證,都是通過委托老師,通過郵寄的方式送達給蘇近月的。
“最近的事情你也知道,所以郵寄地址我得保密。”
“我知道的,謝謝老師。”
江潮生明白,既然是蘇近月有意采取這樣的事情平息事端,那麽他也沒有必要去刨根究底她現在究竟在哪兒。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将證據收好,在将來的某一天,蘇近月一定能夠用到的。
而他,也一定會和她再次相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