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中旬的上海彌漫在一場腥風血雨中,我早早睡了什麽都不知曉,等天明醒來,猛然發覺已經變天。
但是這與衛窈的說法并不相同,因為唐川回來了。
據傳檔案室一位文員趁混亂之際,偷盜珍貴文件,在大門口被當場發現,而後被押送審訊室,唐川直到此時才悠然現身,掌控大局,審出那名文員實則是重慶方面的特務,假借高層親戚之名混入幕後,但一直在為重慶效力,而之前唐川被關押,局面颠覆混亂只是為了引出她的一番苦肉計。
此事一出,唐川私通共/黨的罪名被立刻洗清,秋山大佐被降級查辦,新上任的淺井大佐欣賞唐川才幹,令他官複原職,唐川重回辦公室之際,謝暄也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繼續俯首聽命,而南卿因抓捕重慶特務有勞,唐川念她被共/黨蒙蔽,功過相抵,繼續留在情報處任命。
我聽到這一消息大為震驚,手中的湯碗掉地滾了幾圈,湯汁四濺。
我從前只知道唐川心思深沉,卻不知他的手段高明到這一地步,所謂的通共、密信全部都是他自己僞造的,只是為了引蛇出洞的一場戲碼,如今的成效巨大,不僅看清了謝暄的為人,更找出了隐藏的奸細,真是棋高一招。
那麽密信也是他為了戲更逼真而僞造出來的,對應了我之前的疑惑,想來也沒有其他人能進入他的書房,受到蒙蔽的人只有我。
接下來幾日上海局勢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因為重慶特務的落網,76號從她口中知曉了她與飓風隊的聯系,當場找畫匠畫出聯絡人容貌,到處張貼布告,街上搜捕,一時飓風隊無處躲藏,損失慘重。
我心急如焚,哥哥失蹤至今毫無消息,如果連羅榆也不幸遇難,羅家上下就剩我一人,還有什麽面目去九泉之下見舅舅舅媽,至親所愛?
我必須要想辦法救他們。
我立刻和黎绾通了電話,因為擔心76號監聽,沒敢直說,轉而約在人流量大的城隍廟,我們一邊喝着酸梅湯一邊談事情,她爽快地答應幫我去打探消息,還安撫我現在也不是最壞的局面。
“是啊,最黑暗的時候我都忍受過,現在不算什麽了。”我喃喃道,看向面前的一棵古樹,粗大的枝桠上系滿紅絲帶,每一條上都有用墨水寫出的心願,或恩愛兩不疑,或阖家團圓幸福,都是些美好的願望,讓人一眼看去忍不住心生期待。
黎绾問我:“你的心願是什麽?”
我沒有思考,直說道:“希望我僅有家人能夠平安無事。”
“那你想不想聽我的心願?”黎绾笑彎了眼睛,對我招招手,“來,我們也去領一條絲帶,你看我寫。”
她當真去問主事的人要了一條嶄新的絲帶,又拿起一旁準備好的毛筆,沾了墨水,思索一番開始在絲帶上寫字。
我走上前看,她遮擋着不讓我看清究竟在寫什麽心願,我無可奈何,發現她握筆的姿勢不大正确,寫出字也歪歪扭扭毫無美感,但是我沒有笑話她,反而垂下了眼睫,若有所思。
“好了,那我們找個空的位置系上去吧。”
黎绾拿着絲帶左看右看,不滿意地說:“都差不多挂滿了,上面還有空位,我聽說只要這個心願挂的越高,越容易被老天爺看見,那就試一試吧。”
我愣愣地看着黎绾擡手握住樹幹,輕松地爬了上去,我在下面焦急地喊着:“你別摔了,趕緊下來吧!”
她坐在樹枝上,回頭神采飛揚:“別着急,等我把這個系上去,很快就下來。”
我在原地懸着心,不敢眨一下眼睛,生怕她什麽時候就一腳踩空落了下來,我要及時送她就醫,讓醫生紮她十針八針,再也不敢亂動才好!
但是黎绾動作卻相當靈活輕盈,她很有訣竅地爬到了最上面,茂盛枝葉遮擋住她的身影,我仰着脖子尋找她的蹤跡,頂着刺眼陽光,終于看見她将絲帶綁在了一根樹桠上。
等她毫發無傷地下來後,我撫住狂跳的心髒,含怨瞪她一眼,說:“看你這個架勢,小時候肯定不安分,沒少上房揭瓦吧?”
黎绾卻春風得意,不要臉地養我這邊湊了湊:“要不是這樣,我還不能被父母送去德國念書,然後遇見你呢。”
聽了她的渾話,我莞爾,替她撣了撣衣服上的灰塵,口吻柔和下來:“幸虧你沒有摔下來,不然免不了去一趟醫院了,剛剛那位主事都差點以為你下不來,急匆匆地去找梯子了。”
她笑得像只偷腥的貓:“那我們快些走,不然又會被教育一頓,真是煩死人了。
一陣風刮過,古樹上千百條紅絲帶簌簌作響,我擡頭迎着炫目的光芒,看見了她綁上的那一條,迎風飄揚。
——“阿檸,好好活着。”
我回頭看了一眼這裏最後的風光,就被黎绾拉走了。
我與黎绾在街上吃了烤串,回到家的時候已經是晚上十點多,古怪的是平日屋裏燈火通明,今天卻陷入一片黑暗。
我問了管家才知道線路出了問題,電路突然跳閘,維修工要等到明早才能上班,我想着唐川大概是又不回來了,便讓傭人去休息,自己脫掉外衫,摸黑上樓,在主卧用火柴點了幾根蠟燭,幽幽燃着。
因為吃的有些撐了,我坐了一會,随手拿了本書翻閱,習慣性去端茶杯才發現是空的,我重新下到一樓,去廚房倒了一杯冷水,拿着回了房間,繼續翻閱書冊,不知不覺敲響了十二點的鐘聲。
臨睡前我感受到一陣寒意襲來,這才發現傭人将窗戶打開透氣,忘了關上,涼風絲絲往裏面竄,我緩步走到窗邊,拉開窗簾,擡手關窗,突然眼前有一道白光晃過,我忙閉眼後退一步,下一秒,玻璃破碎的聲音乍然響起,我感到胸口一熱,有溫熱的液體噴濺出來,随後就是劇痛入骨。
這些事發生在短短一瞬間,我尚且沒有反應過來,愣愣地用手撫上胸口,摸到一片粘稠血跡,痛覺經過神經到達大腦,我條件反射地跪坐在地上,防止有人繼續槍擊,用手按壓住傷口,我額上冷汗漣漣,卻連呼救的聲音也發不出來了。
原來中槍就是這樣的感覺,我死死咬住下唇,頭腦暈沉地想着,即使躲過了那麽多回謀殺,最終還是沒有逃過這一劫。
看來,都是命中注定。
“砰——”
又一枚子彈穿越玻璃,玻璃碎渣紛紛落地,子彈直直射翻了我放在椅子上的燭臺,蠟燭落地,小小火苗接觸到滴落的蠟油,立刻燃起火花,竄上一旁的落地窗簾,并向周圍蔓延開。
遭了!!!
我腦中警鈴大作,卻根本沒有力氣起身去撲滅火焰,事實上,我連動一下,胸口都鑽心得疼,血液噴湧而出。
我終于明白了什麽叫無能為力,只能眼睜睜看着火焰肆虐吞噬周圍的物件,燃起更猛烈的火,我在濃煙中咳嗽了幾聲,感覺自己的意識逐漸模糊不清,眼前失去焦距。
這個時候,我想的不是誰要殺我,而是現象唐川得知我死後的表情。
在我的印象中,唐川一直是一個冷靜自持的男人,喜怒不形于色,待誰都是一副親善溫和,先禮後兵的樣子,我幾乎從沒見過他氣急敗壞的模樣。
所以如果我死在這裏,唐川一定大為意外,他定想不到,我會先一步脫離他的計劃死去,他就再也沒有機會從我這裏得到任何關于重慶或者延安的消息了。
這樣……似乎也挺好的。
起碼,我再也不會拖累羅榆了,還有衛窈,她再也不必為我費心籌謀。
血汩汩地從我的傷口湧出,染紅了我按壓的手,我的大腦不受控制,一片空白,四肢百骸逐漸失去溫度,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寒冷。
……可我還不想死在這裏。
我不想死後被焚化成灰,與房屋的碎屑融為一體,再也分辨不出是誰。
我意識朦胧間,從口袋中意外摸出一顆巧克力,那是今晚臨走前黎绾硬塞到我口袋裏的,她說上次衛窈把糖丢在她那裏了,她不喜歡吃甜食,所以幹脆讓我占了便宜。
我顫抖着剝開錫紙,将巧克力硬吞進肚子裏,香甜和血腥在我口中蔓延,稍微恢複了一些力氣,我努力掙紮着,用右手手肘支地,左手抓住旁邊的櫃角,用力匍匐向前,血跡在身後蜿蜒一地。
火勢噼裏啪啦地燒着,發出令人作嘔的刺鼻氣味,我咬破舌尖讓自己清醒,用手肘撐地,艱難地爬到了門口,只是房門上鎖,我無力再站起來打開門鎖,真是作繭自縛。
我趴在地上費力喘息,按理說,這麽大的火,管家和傭人應該發覺了,但到現在還沒來救火,真是令人匪夷所思。
我無法遏制自己想象最壞的想法。
濃煙嗆進我的喉嚨,眼前的一切越來越模糊,我嘗試着擡手去摸門把,卻每次只差三四厘米,終于虛脫再無力氣,火勢已然逼近,我可以感受到灼熱駭人的溫度,但是我已經再沒了辦法。
再沒有人可以替我擋過一槍,再沒有人會逃亡的路上緊緊握住我的手,再沒有人會輕易解決掉害我的兇手。
我想起四年前哥哥去參軍前,在火車站同我說的話。
遠離唐川,唐川衛家,聽姥爺的話。
我答應遠離唐川,卻還在與他糾纏不清,我答應遠離衛家,卻多次中了衛康靖的詭計,我答應聽姥爺的話,卻沒有好好留在重慶。
這也算是活該,不怨旁人。
如果我還能寫下自己的心願,我希望用自己的命換哥哥和羅榆,讓他們平安活下來,而我,無所謂了。
生無可戀,該認命了。
我最終陷入一片黑暗。
作者有話要說: 柯南體質終于有一次應驗到了自己身上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