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唐家起了大火,直到濃濃黑煙彌漫出去,将半邊天色染成一片赤紅,醉倒在路邊的人掀起眼皮,朦胧間還以為是自己的幻覺,但下一秒立刻清醒,張皇失措地去報了警。
時過不久,唐川立刻匆匆趕回家中,面對一片烈焰火躊躇片刻,便要舉步向前,對面一支幽幽的黑色槍口對準了他的頭顱,黑暗中有人精确瞄準,即将扣動扳機,關鍵時刻卻被人一拳揍翻在地。
動手的年輕男子深深喘着氣,帶着滿腔怒火将那人拎起來,他眼中倒映着對面的一片血光,厲聲責問:“是誰讓你私自行動的?!就算我們要刺殺唐川也不能放火燒宅,裏面的人都是無辜的!”
狙擊手抹了抹唇角的血跡,對上他憤然視線,語調冷漠地說:“無辜?難道因為你的私心害死的那些戰友不無辜嗎?”
年輕男子啞口無言,怔了片刻,他咬了咬牙,艱難晦澀地說:“我對不起他們,但是我姐姐沒有投敵叛國,你們不能利用她,還有唐宅的那些傭人,他們對76號的事毫不知情,不該死在今天。”
狙擊手悠悠笑了笑,眼神卻輕蔑不屑:“自從羅檸住進唐家已經一年了,你看看和她接觸的那幾個□□有好下場嗎?若不是隊長一直阻攔你去見她,我們也遲早被她供出來,現在你說她無辜,這話你自己信嗎?”
“□□的事與我姐姐無關!”
“不管有沒有關系,你都不應該阻攔這次計劃!這是刺殺唐川最好的機會,除掉他76號就分崩離析了!”
他們正在争執間,外面傳來呼嘯的車聲,且不止一輛,兩人側頭看向窗外,救火隊已經趕到,并且開始滅火,而唐川就站在一旁與救火隊長說着什麽,他沒有任何防護措施,所帶的人手也不多,的确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阻擊手一把揮開他,重新撲回架在窗框的槍邊,他冷哼一聲:“羅家老爺子一生英勇無畏,你的家人也是被日本人殘害而亡,來到這裏不就是為了繼承他們的遺志,複我中華!如果這次不動手,他遲早會将我們的勢力一網打盡!這就是那些殉國的同伴戰友希望看見的嗎?!”
年輕男子如遭雷擊,他踉跄一步,手指扶着窗臺緩緩落下,失魂落魄。
他的眼中映着對面的肆虐火海,恍然間仿佛回到了幼年的除夕夜晚,風透過半開的窗涼絲絲地吹進來,但是他并不在乎,反而跑得一頭是汗,嫌熱脫下外套,被母親嗔怪着摟在懷裏,讓他和堂哥學學儀态規矩。
堂哥因為自幼被爺爺言傳身教,站有站姿,坐有坐姿,但是他受不了規矩的束縛,恨不得站到凳子上,揮舞着小木劍大吼殺敵,爺爺被他氣得臉色通紅,卻因為過年不能和小輩計較,硬生生忍了下來,狠狠瞪了他幾眼作罷,他和母親撒嬌要着壓歲錢,母親卻理直氣壯地說他已經長大了,不能再被縱容了。
“那我就一輩子不長大。”他胡攪蠻纏道。
恰在此時,外面天空突然炸出亮光,伴随着砰砰的聲響,堂姐站在窗口向外張望,他忘了記壓歲錢的事,驚呼一聲也撲了過去,望着在夜空中央的煙花,臉上欣喜難當。
已經過了午夜十二點,又是新的一年了。
年年歲歲,歲歲平安。
無論過了多少年,羅榆都不曾忘記那天晚上過于絢麗的煙火,他最後對着還未散去的煙花許着願望,堂姐笑他:“你是不是希望明年的壓歲錢多一點?”
才不是呢,他表面上與堂姐拌嘴,心裏卻希望每年除夕都能這麽過,有美味佳肴,有煙花爆竹,有一家人陪伴着,永遠在一起。
那晚記憶猶深的煙花逐漸與眼前的火焰重疊,羅榆眼中水汽彌漫,咬牙呢喃:“我不能……再失去任何家人了。”
唐川一死,必然會影響一切,甚至延遲了搶救羅檸的最佳時間,他不能拿堂姐的生命冒險,他的堂哥已經在戰場失蹤,自己走上了這條黑暗血腥的道路,也無法善終,羅家不能再失去羅檸了。
他下定了決心,回頭去看狙擊手,眼神尖銳如刀,語氣冷沉,一字一頓道:“我會阻止你。”
“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嗎!”
“我知道,這次失敗的一切後果由我承擔。”
他擋在了窗前,字字如鐵,是從未有過的堅決冷厲:“除非我先她一步去了,否則你們都無法傷害她,永遠——也不行。”
“好,既然你不允許我狙擊唐川,就是站到了我們的對立面,遲早會投敵叛國,那就先殺了你吧。”
羅榆依舊面不改色地擋在窗前,甚至聽了這話沒有任何反應,心底卻一片慘然悲恸,不亞于剖心之痛。
家與國從來都是兩難的選擇,自古無人能順利抉擇,他也不行。
既如此,按照心底的意願做決定吧。
家人,才是他不可分割的底線。
至于他自己,早就做出了選擇。
該認命了。
“砰——”
……
經歷了幾個小時,唐家的火焰逐漸滅了下去,燒焦的磚瓦房梁已然化為焦黑,任誰也想象不出這座建築曾經精美華麗的模樣,盡管毀壞至此,但幸運的是救出了幸存者,送入了同濟醫院搶救。
因吸入濃煙與槍傷導致的失血過多,病人在搶救室呆了八個小時後,被送入普通病房。
秦煥煥自然也從其他護士、病患口中得知了昨晚的事,她焦急地等待着搶救結果,一整天工作心神不寧,幫病人拔針的時候手勁重了些,差點引起一場醫患糾紛,直到羅檸從搶救室出來,她飄了一天的心思才終于穩穩落下。
因為羅檸轉入病房之後身邊一直有人看護,秦煥煥不敢湊近,直到半夜的時候唐川離開,僅留下兩名保镖看護,她才假借查房為名,偷溜進去看羅檸。
羅檸因為麻醉劑的原因還在昏迷,她臉色蒼白地躺在床上,一頭烏發散在枕頭上,像是永遠也不會醒來,秦煥煥突然感到心慌,顫巍巍地将食指放在她的鼻下,舒了口氣。
她摘掉口罩,在床邊坐下,看着羅檸這幅脆弱的模樣突然落下淚,淚滴不斷砸在白色被單上,暈成深色,秦煥煥從來都不知道自己這麽脆弱。
上海淪陷的時候,她沒有哭。
護士長死的時候,她沒有哭。
南卿叛國的時候,她也沒有哭。
但是在知道了昨晚的事情,羅檸悄無聲息地躺在她面前的時候,秦煥煥終于忍不住了。
她很累,心理壓力很大,同時也很害怕,無數的事情突然湧到心頭,酸澀到難以言明,像是打開了一個開關,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淚水,像要把這些年心裏的委屈全部宣洩出來。
她快要堅持不住了。
在這個日寇橫行的時代,每時每刻都提醒她淪陷的屈辱,死去的同伴以及心底埋藏的秘密,可她只是一個普通人,無法上陣殺敵,也無法曲線救國,她用的剪刀紗布是救人的,現在卻湧出一股惡意,想要将手中的利刃捅到受傷就醫的日本人身上。
但是她第一天進入這家醫院,護士長就說過,她們是來救命的,有自己的責任使命,不能做出對違背良心的事。
護士長至死也沒有違背自己的選擇,以死成全了自己。
但是她呢?
羅檸一動未動,睡容安寧,她也許是清醒的,能聽見任何人說的話,秦煥煥不敢說心裏話,她只是哭,哭到查房的時間差不多過了,再不走就會被懷疑。
秦煥煥抽噎着抹去眼角的淚,替羅檸将被子向上拉了拉,重新戴上口罩匆匆離開了病房,門口的保镖什麽也沒有察覺。
她回到護士站已經過了零點,值班的同伴看她眼睛腫了,懷疑地多看了幾眼,她背過身,佯裝無事。
今天哭完了,明天還是要繼續堅強,也許前路會更艱難心酸,但至少活着才有希望。
她會記得護士長的話,替她看到未來光明的時刻。
……她不會放棄。
……
“真的不送我回家,這麽絕情嗎?”
“就在前面了,我怕你父親撞見誤會了什麽,直接槍殺我。”
女子眼角輕挑,愉悅地笑了起來,她的容貌算不得驚豔,年齡也稍顯大了,但在一身較為俗氣的貂皮大衣襯托下,氣質雍容華貴,應該是自幼受過良好家教。
“你總是這麽說,但我父親哪次提着槍出來了?雖然這回被人算計了,但他們又能得意多久?我不是再說你,不過你也應該換一份安穩的工作,上次我替你介紹的不滿意嗎?”
她身側的年輕男子容貌俊朗,舉手投足間卻有種富家子弟的纨绔不羁,他哀哀嘆了一口氣:“我當初被招進76號的時候唐川有言在先,如果未來辭職要親自向他解釋原因,我一直懶得應付他,就一直作罷。”
“那以後我去和他談,不信他不放人。”女人篤定道。
兩人繼續向前走了走,女人湊近親吻了一下男人的臉頰,依依不舍地走入一座日式宅邸,看見她的身影消失,男人臉上的笑意頓消,毫不猶豫地轉過身,向來時的路走去。
他一路走過許多眼熟的地方,百樂門燈火輝煌,門口皆是盛景,婚紗店卻改成了理發店,一片漆黑上了門鎖,路口轉角那家好吃的早點鋪也不見了,桌椅全部收走,留下一片空地蕭瑟。
他的心裏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疲倦,仰頭望着今晚格外清麗的月色,月光千年如舊,但是他以前和現在的心境完全不同了。
甚至,當初與自己并肩的那個人也在漫漫時間中走散了。
他将手放入衣兜裏,取出一個小錦盒,緩緩打開後裏面放置了兩枚戒指,在月光下閃耀着柔和的微光。
他的手指從戒指上拂過,唇角微翹,眼中盛滿一片光芒,仿佛仍是烈烈年少時,張揚灑脫,任性妄為的模樣,卻小心翼翼護着心尖上的人,将滿腔熱情交付與她。
他不止一次想過,如果當初沒有留在上海,而是選擇和她一起走,結果會是怎麽樣,還會像現在失去一切,孑然一身嗎?
但至少,他不後悔參軍那一瞬間的決定,殺敵報國,就算沒有明天,也能對得起國家。
哪怕到了現在,如果再選一次,他還會這麽抉擇。
只是對不起她。
對不起,他從始至終放在心裏的那個人,即使現在,她已經不在自己身邊,也無法控制這份想念。
他想起從前大舅常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話,從前不以為然,現在卻融入骨血,抑郁難平。
茕茕白兔,東奔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離開一瞬,錯過的,就是一生。
作者有話要說: 八章倒計時啦
看看這個速度
能不能完美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