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園。
衛窈穿了一身黑色長裙,長發高高盤起,面色沉重,她懷中捧着一束雛菊緩步前行,周舜光将她送到路邊,男人最後問:“要不要我陪你一起進去?”
衛窈搖頭,眼光黯然:“我想要與母親單獨說會話,謝謝你……”
她後半句省略的深意令周舜光嘆了口氣,他目光祥和地注視着眼前的女人,帶着如同長輩般的慈愛:“我在外面守着,你們多呆一會。”
衛窈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她擡腳跨上臺階,裙角輕拂地面,落下輕柔的一吻。
她步伐緩慢卻堅定地向前走去,在墓園某一處的碑前停下,半跪下身子,用手拂去碑上的塵土,然後将雛菊放了下去,她的口吻是從未有過的溫柔:“母親,我帶了您最喜歡的花過來,是剛才在花店買的,上面還有露珠。”
衛窈稍稍停頓了一下,大概是想到了什麽遙遠的回憶,嘴角挑起一絲溫柔笑意:“我記得以前小的時候,家裏窮得揭不開鍋,您沒有閑錢去買花,便在路邊摘下野花,回家放在瓶子裏作為裝飾,那個時候雖然我們艱難度日,但是您很開心,總是笑着操持家務,修剪花草,您對我說,如果以後家裏每天都有新鮮的花朵就好了。”
“那個時候,我記得您的話,您最喜歡的是杏花,你說最愛杏花在枝頭綻放的模樣,你還說從前您沒出嫁的時候,小姨總喜歡剪上一支,特意送到您的面前,我雖然出生以來從未見過小姨,但猜測她一定是位性格溫柔的人。”
“後來父親歸家,帶回來一大筆財富,我們住上了洋房,還請來許多傭人,就連每個屋子裏放置的花都是最昂貴的,可您一點也不喜歡,我想去偷偷采一點野花回來哄您開心,但是父親說,我應該像個真正的貴族小姐,不能不顧儀态,随意去摘花了。”
“可是我知道,當我把野花摘回來的時候,您看似很生氣,但嘴角卻偷偷帶着笑意,那些花原本被父親扔掉了,但我第二天又在您的屋子裏看見了它們,插在漂亮的花瓶裏,生機勃勃。”
衛窈唇角柔軟含笑,眼中閃着淚光,她半跪在碑前喃喃自語:“但是為什麽,您開始疏遠我了?是因為父親的緣故嗎?你不想看見他,所以連帶着不待見我,你整日躲在聚會上不見人影,我因此喜愛派對舞會,就是希望您能光明正大地帶着我一起,對所有人介紹這就是我的女兒,最令您驕傲的女兒……”
“或許不是……我太清楚自己是什麽人了,從沒有人真正了解我還會喜歡我,就算是兒時的玩伴也漸漸離去,是我哪裏做得不好嗎?”
她的聲音低弱下去,在風中如訴如泣,嗓音沉沉:“母親,我知道……您對羅檸也比對我好,她能夠随時随地逗您開懷,而我只會讓您想起那段沉痛不幸的婚姻,可是……我又有什麽錯呢?難道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嗎?”
衛窈垂下頭,鬓邊的兩縷發絲擋住了她的視線,她低笑了一陣,眼眸感受到一陣濕潤,繼續說道。
“我成了這個家裏最尴尬的人,父親對我假意關懷,而您對我視而不見,只有需要表現出一家人融洽相愛的時候,你們才會做做樣子,讓所有人都以為我們很幸福,但是——這只是一個謊言,是一層漂浮在汪洋的碎冰,随時都會消失碎裂,讓我們墜入深海。”
幾滴淚砸在地上,融入土裏,顏色逐漸變深,她面色凄然,眼尾浮現一抹紅色,哽咽道:“現在一切都終結了,您帶着秘密遠行,父親背負罪惡入了黃泉,都結束了,而我還留在這個悲慘的人間,繼續日複一日承受痛苦,直到完成我的心願。”
“母親,如果您真的在天有靈,能不能告訴我最後的結局是什麽?是希望……還是失望?如果是後者,那我們現在所做的一切有什麽意義?”
“那些為了大義犧牲的人,死有所值嗎?”
她幽幽問道,卻無人回應,只有風過簌簌,翻卷一地落葉,帶來一片寂寥凄冷。
那年在枝頭俏豔的杏花,兜兜轉轉,終究是落了。
……
76號。
南卿走出了審訊室,事實上她根本毫發無傷,只是為了所謂的“人身保護”,才被一直要求留在裏面,而現在大局已定,她将以一個全新的身份走出來。
衛康靖雖然在去往南京的路上遭遇謀殺,但他之前簽字畫押的認罪書還在,秋山大佐只會認為是共/黨斷尾求生,才下狠手除掉了衛康靖,而之後謝暄又比對了子彈痕跡,證明殺死衛康靖的那把槍就是屬于容澤的狙/擊/槍,從側面證明了南卿供出容澤身份的真僞。
再之後,她送給秋山大佐一份重禮,說章之諱會去城西倉庫是被人所騙,而衛康靖一直在為他們做事,真實目的就是為了策反唐川。
唐川已經和章之諱達成協議,只要前線戰事未定,上海局勢随時都可能逆轉,而唐川用他們的平安換自己的退路,他與章之諱有一份秘密協議,就留在唐川那裏。
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想到,唐川臨時反悔,想将章之諱,衛康靖借76號的手除掉,幸虧南卿機敏,嗅覺不對勁的地方及時躲藏起來,并尋機主動說出一切真相,否則定會在逃亡路上被唐川的人暗殺。
唐川大概也沒料到她會主動投降,想殺人滅口的時候被謝暄阻攔,而秋山大佐及時趕到,掌控住全局。
這一切,真是暢快淋漓,在誰都沒有料到的情況下,唐川被迅速撤職查辦,謝暄帶人搜了唐家,得到一封密信,上面的字跡經過對比,正是章之諱與唐川的親筆字跡,證據如此,唐川百口莫辯,只能等待進一步審理。
不過現在看來,秋山大佐會将唐川秘密解決的可能性更大。
謝暄此人,城府極深,忍辱負重,唐川将他留在這邊,真是為自己埋下了一步死棋。
南卿嘲諷地牽了牽唇角,有朝一日她也能從76號牢房中全身而退,并且一躍而上成為坐在辦公室裏的人,有一天她不做救人的護士了,開始成為殺人的劊子手,命運還真是……曲折蜿蜒,難以想象。
她看見林諒遙遙走來,對她輕浮地眨了眨眼,兩人擦身而過,南卿對他還是沒有什麽好感,不緩不慢地走進自己的新辦公室,熟悉了一下全新的環境。
秋山大佐将情報處給了她,作為她投誠的禮物,并且語重心長地談論起以後的發展,真是一份重任。
坐在這把椅子上的頭一個任務,就是抓捕容澤,雖然目前76號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唐川身上,但她剛入新職,總是需要揚起幾片水花,無論大小,讓他們看到自己的作用與實力。
她眼中不斷閃過章之諱和沈桐徽微笑的面容,不禁使勁搖了搖頭,不斷告誡自己,那些都已經過去了,她現在不需要軟弱的情緒擾亂大腦,她需要冷靜、克制和剛強,度過面前的一切難關困境。
鮮血浸滿了這把椅子,而她現在要做的,就是牢牢坐穩,哪怕心有悲戚,也随時不能忘記自己的責任。
她曾說過,開戰時自己的戰場在醫院,每拯救一個病人就是一次難得的勝利。
但現在,她的戰場在76號。
在整個上海。
……
唐家。
我已經好幾天沒有出門了,自從上回與衛窈争執後,我便回到家裏,一心等待着黎绾的電話。
期間衛康靖去到的南京路上遇刺身亡,南卿升任為76號情報處隊長,一件接一件的巨大消息令我完全無法接受,幾天憔悴了不少,傭人看我慘白的臉色以為是為唐川憂心,連忙煮了補氣血的湯藥安慰我。
雖然外界風雨欲來,但唐宅內的氣氛未變,傭人們很快接受了現實,有條不紊地日常做事打掃,看不出焦急恐慌,我也迷茫過一段時日,但轉眼一想,唐川與他們并無關聯,縱使出事,他們也能再尋出路,也就理解釋然了。
只是南卿投敵,章之諱和沈桐徽接連殉國,衛窈立場還不分明,上海再度回到從前暗無天日的時候,羅榆他們随時行走在山崖邊,危險又大幅增高。
我卻什麽忙都幫不上,無用極了。
再過幾天就到十月了,我記得羅榆的生日也是十月份,只可惜我許多年沒有陪他過生日,早些年是因為離家求學,後來是因為與林諒留在上海,再後來去了重慶,我們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傷裏,也無心過生日了。
他……今年二十一歲了。
但是在我記憶裏,他還是那個喜歡調皮搗蛋的孩子,仗着家人寵愛為所欲為,好不容易學會了道理知識,才沒那麽鬧騰了。
我記得他十六歲的時候喜歡上露易絲,和家裏鬧翻了天,甚至被關禁閉不吃不喝也要和她在一起,那個時候少年情感青澀炙熱,也是美好。
我原來以為他們能永遠在一起。
但羅榆還是在家國大義和兒女私情裏選擇了前者,他成熟長大了,比小時候多了理智克制,但他的轉變也在露易絲心尖上劃了一刀又一刀,落下看不見的傷痕。
如果我能接替羅榆的責任,他們是不是就可以遠離一切,幸福平安地過逍遙日子,代替舅舅舅媽,林諒和我,把我們想要的一生活下去,慢慢走到盡頭,百歲無憂?
如果我早早同意與唐川的家族聯姻,是不是哥哥就不用上前線,甚至不用落到失蹤不明的局面,我也能保全家裏所有人的性命?
我開始自我懷疑,是不是從一開始,我來到上海,認識林諒就是一個錯誤的開始?
如果一切都沒有發生,現在會是什麽樣子呢?
作者有話要說: 每個人都在負重前行
走向自己的最後結局
十章以內可以完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