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姐就回來了,一個人回來的,帶回來的消息是妹妹不回來了。
姐說喪都發了,她其實也沒有必要回來,這回來一趟花費可不老少。陳功說你既然回來一趟,剩下的事你來處理吧。還有什麽事呢?就是到各親戚家去說一聲罷了。陳功說剩下的事他就不管了,他要上縣上去辦點事,辦完事就回去了。
陳功就這樣離開了老家,他想,從此以後這裏就徹底不算他的家了,以後他還回來嗎?他還有必要回來嗎?陳功不知道。
陳功走出了山口,直奔鎮上而去。陳功沒有像回來時那樣叫摩的。就只有一件事要上縣上辦一辦,陳功不着急,上學那會兒這路不知走過多少趟了,這是最後一次走了吧?
走在少年時曾走過的上學路上,陳功回想起來的盡是心酸的往事。他記得第一次走這條路去上初中時他才十三歲。那個時候,上鎮裏的初中還興搞升學考試,農村孩子過不了這一關的話,學就上到了頭,得回家放牛去了。陳功過了這一關,得到近二十裏外的鎮上去上初中,這意味着要住校,住校意味着不菲的開銷,于是妹妹的學也就上不成了。
第一次去上學是老頭陪他一起去的,因為報名要交二百元錢,這是這個家庭第一次碰到過百的學費,因此得有大人陪着。這二百元是賣了兩頭豬籌來的。那兩頭豬喂養到能各自賣一百多元錢得歸功于陳功和妹妹兩人每天放學回去的路上打一路豬草帶回家。和父親一起去集上賣了豬,陳功想到這兩頭豬是他和妹妹兩人喂的,而賣豬全是為了他一個人,就向老頭要了幾塊錢,買了一枝鋼筆,帶回家給妹妹。妹妹說,我又不讀書了,這麽高級的筆給我有什麽用呢?還是你自己拿着用吧。陳功沒有帶着那支鋼筆去鎮上上學,他依舊帶着自己小學時用的鋼筆去上中學。他想,那支鋼筆只能是妹妹的,妹妹越是不能上學,那支筆越是妹妹一個人的。
上了中學的陳功發現中學太不一樣了,不僅課程開了好多門,而且一天有那麽多的課,不僅白天除了吃飯就一直上課,連早上天還沒亮就要起來上早自習,晚上還要上三節課那麽長的晚自習。和陳功一般大的毛孩子們叫苦連天,老師陰陽怪氣地說,這還是剛開題,到了畢業班時更有你們受的!不這樣能考上中專?不考上中專你們能像我一樣跳出農門,抓到國家的飯票子吃上商品糧?你們不好好學的話這些年你們就讀蝕本了。受不了的不學也行,但不要影響想學的。
陳功不能蝕本,陳功不想學也得學,陳功學着學着,學出了瘾,慢慢地從心底裏也想學了。
一旦想學了,學習就不苦反而是樂趣了。但住校的生活是苦的,那種苦刻骨銘心,讓陳功多年後都不敢回想。
首先是沒有熱水洗澡。夏天男生還好辦,下了晚自習,跑到校外水庫裏游個來回就行了,大冬天裏只好等周末回家去洗一回。一個個都是好動的年紀,每天身上的汗不知要幹幾回,一天不洗澡就癢得發慌,第二天開始使勁抓,抓出血,以痛代癢,第三天又痛又癢,第四天不痛不癢但內衣和肉皮子粘在一塊了,第五天開始長瘡了,由于是兩個人一個床并着睡,學生娃兒又調皮搗蛋,今天和這個擠一床,明天和那個擠一床換着睡着玩,沒幾天全傳染上疥瘡,那玩藝是不摳就癢,一摳就痛,讓你痛不欲生,不管有沒有用,渾身抹上硫磺軟膏。晚上上晚自習時外面北風太猛,把教室的門窗都關嚴實了,老師可受不了了,一教室硫磺味!其次是吃,學校只有一個大竈蒸飯用,住校學生得自己用飯盒淘好米放上去蒸,早上那頓得前天晚上淘好了放在竈上,夥夫不想起早床蒸飯,總是前天夜裏就蒸熟,第二天早上起來稍稍加熱一下,這樣夏天早上那一頓是馊的,而冬天早上那一頓是凍坨坨,因此不多久陳功就把早餐戒了。菜呢?校外倒是有幾家做學生生意的,三毛錢可買兩鍋鏟熱菜,但陳功顯然是花不起這三毛錢的,那還是一九八十年代,三毛錢在陳功那個地區可不是每個農村小孩都花得起的。陳功給自己立了個規定,只在考第一名的情況下,才允許自己去花三毛錢買個熱菜改善一下,平時就吃從家裏帶來的腌菜,每周日從家裏帶米來時會順便帶一點青菜,中間妹妹會送一次米菜來,也會帶一點青菜,但這些青菜只夠一頓,因為放不久,所以平時總以又辣又鹹的腌菜對付。好在花不起三毛錢買熱菜吃的農村住校同學也不在少數,陳功并不顯得另類,他們這幫沒錢花的孩子在外觀上很好判斷,身上衣服髒兮兮的,嘴皮上手上龜裂得皮開肉綻的就是他們;皮肉完好,但身上衣服髒兮兮的是有錢買熱菜吃的住校生;而連衣服也幹幹淨淨的,不用說,這是鎮上的走讀生,在家裏吃住,這是陳功他們羨慕不已的對像。每到寒暑假陳功回去,老頭都說,這半年根本沒長,過了一個假期再去上學時,老頭說,這段時間像豬一樣吃了幾天好食,長了一些。切!沒娘的農家娃,又能有多少好吃的?陳功記得直到上了縣高以後,生活條件好些了,他才正式開始長身體。
生活上的苦時間一長也習慣成了自然。但陳功還要忍受來自不良同學的騷擾。那是一幫按老師的話說不怕蝕本所以不想學的學生,不想學,但他們又偏偏要影響想學的學生。以在鎮上走讀的商品糧戶口的男生為主。他們生活條件好,塊頭明顯比陳功他們大一截,關鍵是從小鎮上長大,和山裏孩子比顯得天不怕,地不怕,再加上鎮上流氓游子多,從小就學會了欺軟欺生的無賴伎倆。對這種惹不起的瘟神,陳功之輩們除了躲外別無選擇,但陳功躲也躲不過,非常不幸,陳功的同桌就是第一號瘟神,說他是第一號,不僅是因為他比別的瘟神在欺男霸女上手段更惡劣,而且他有其他瘟神更大的膽量,他仗着是鎮上派出所所長的兒子,連老師他都敢欺負。令人發指到什麽程度呢?到年輕女老師都不敢到陳功這個班上課這個程度。陳功記得有一年,年輕的女英語老師(好像英語老師大多都是女的)帶領他們念英語單詞‘ENGLAND’,他的這位同桌瘟神分明故意在念‘腌個卵子’。‘卵子’在陳功家鄉這一帶是男人那玩藝的意思,只有在最髒的罵話裏才會出現。英語老師顯然是聽出來了,但她不敢表示聽出來了,可是她又假裝不下去,因為其他瘟神們開始學嘴并且淫笑了,女生們都羞紅了臉,英語老師忍無可忍,只好點名批評:
“莊強兵,好好跟老師讀!”這瘟神倒有個響當當的號。
莊瘟神說:“老師,這個單詞我讀得不對嗎?你再讀一遍,我跟你讀看看對不對”
女英語老師明知他搗亂,也只好讀一遍:“ENGLAND”
莊強兵大聲跟着讀:“腌個卵子!”,由于是單個讀,這句髒話老師再假裝沒聽出來也假裝不了了,女英語老師氣紅了臉,憤怒地說:
“你信不信我要你請你家長來?”
莊強兵挑釁到:“你信不信我強奸你!”
這是一聲驚雷,不僅文明的老師,就連其他那些瘟神們,都被雷倒了。
這位可憐的女英語老師不僅當場氣得說不出話來,而且以後好多天不能說話,鎮上已經風傳,學生把老師氣成了啞巴,最後驚動了縣教委。
這件事的結果是,學校當機立斷,把陳功們這些學習成績好,品行端正的學生單獨開個班,配教學最強的老師,把剩餘的再另外編成幾個班,統統用身強力壯的中青年男老師來開課,這些班被戲稱為‘學習班’,而陳功那樣的班被稱為‘考學班’。考學班在教學樓的單獨一側,有校領導看守,不許‘學習班’的人越雷池一步,從此陳功從瘟神的魔爪中解放出來。
即使在‘考學班’陳功的成績依然是呱呱叫,老師說陳功考不上中專的話這一屆估計沒有人能考上。然而,作為高材生的初中生,陳功已有了更高的目标。他想,考個中專又能怎麽樣?被莊強兵那個屁孩氣得一連啞巴多日的老師不也是當年神氣活現的中師畢業生嗎?他要走得更遠,離開這遠離文明的野蠻而貧窮的地方。于是中考成績相當優異,足以填報當地任何中專學校的陳功堅決地選報了縣高,他要考大學,哪怕是再苦三年也不怕,哪怕是這一把他賭輸了,最終考不上大學,他也不會後悔。在他的眼中,一個小中專只能把他從山裏帶到二十裏外的鎮上,而大學可以把他帶到遙遠的地方,遙遠的地方意味着完全不同的人生,富有而文明,舒适且讓人充滿無限的希望。高中三年後,陳功考上了大學,但那是一所名不見經傳的末流大學,一個陳功毫不了解,毫不喜歡的專業。他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他為大學付出的代價太大,對大學抱有的希望太多,希望和失望所形成的反差給他帶來無限痛苦。而最終大學畢業的身份并沒有帶來他追求的一切時,他認識到當年那一把賭輸了。不是初中時選讀高中那一把,而是從小就立志以讀書來改變命運這一整局,他輸了,徹底輸了,他所輸的是整個的青春歲月的汗水和激情以及夢想。
陳功走在當年上學的路上,想起有一年有一天,他背着一袋米往學校趕,袋子上有個洞,米一路撒着而不知,快到鎮上時都撒了一多半了,這時才有一個後面趕路的大伯說,瓜娃子,米都快撒完了,是去鎮中上學的吧?真是讀書讀豬了。
好心的大伯幫他把米袋拿下來整理了一個,在有洞的那個地方挽了個結。大伯說,娃子,這一年讀下來,怕是得吃一大缸米了,能換幾個字?
陳功當時為這個老農感到無限的悲哀,為自己感到無比的自豪。沒有文化的鄉下人哦,還以為知識就是認得幾個字而已。那時的陳功,學習成績優異,一路往上讀下去應該毫無懸念,而最終定終身的決戰時期還沒有到來,因此在學習上還沒有緊張感,除了生活苦一點,在精神上他是輕松的。輕松的陳功貪婪地吮吸着他所能接觸到的知識,當然那點知識在後來的陳功看來只是最基本的義務教育階段的初級文化知識,不值一提,但對鄉下初中生陳功來說已算知識的海洋了,足以激起他對神奇世界的無限想象。他愛每一門課程,他能感受到文學的優美,科學的魅力。他想,如果一個人總有飯吃,光讀書的話,也是無比幸福的。多年以後,陳功想用多年的讀書經歷來換一個體面的衣食飯碗而不得時,他再也沒有那種讀書的興趣了。他想,不管什麽事,一旦你想通過它來換取某種東西的話,你永遠也不會愛這件事本身。就像一個女人,如果她的音容笑貌和性情本身不能吸引你的話,只為她所能帶給你的那些身外之物和她結合,你永遠也不會真正愛她,也不可能因擁有她而感到幸福。
陳功回想着過去,很快走完了他少年時的求學之路,他想,也許以後再也不會走這條路了。到了鎮上,他要坐公共汽車到縣裏去,那也是他當年上縣高的求學之路。現在他再踏上這條求學之路是有一件具體的事要到縣裏辦。